拙文《紅樓夢春燈謎解讀》在《內蒙古大學學報》1996年第2期發表後,曾被《新華文摘》1996年第6期摘登、《複印報刊資料》當年第7期複印、入選《中國新時期社會科學成果薈萃》。但是回頭再酌,發現仍有欠妥之處,且關係非淺,為求真知,有必要予以更正和補說。
前拙文認為:暖香塢春燈謎,李紈、李紋、李綺三姊妹編的,它「完」全是篇「奇文」,通過浮面的符號,攜帶著有關宏旨的信息,隱喻著深刻的意蘊。這組燈謎是由四則相互關聯具有因果邏輯、描述事物發展過程的謎語構成的有機整體。
「觀音未有世家傳——雖善無征」,意謂善心、善行、善政並未在賈府世家中體現,王夫人等禮佛事佛,儼然觀音,可是名善實惡,「雖善無征」,不能驗證。「一池青草草何名——蒲蘆也」,《中庸》載孔子的話: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也者,蒲蘆也。故為政在人。」「蒲蘆」是喻體,意在引出「為政在人」的真義,政策寬嚴因人(君主)而異。指康、雍、乾三朝寬仁嚴刻蒼黃翻覆,及對曹家(包括李煦家)盛敗的影響。「水向石邊流出冷——山濤」,「山濤」,山洪,指政治風波使曹家敗落。「螢——草」,「腐草為螢」是敗落的象徵,曹寅用「事去東園鐘鼓散,司馬流螢衰草」總結了一個王朝的滅亡,曹雪芹用一組燈謎隱喻賈氏世家的敗落,同時也反映曹家的敗落。
《紅樓夢春燈謎解讀》是拙著《紅樓夢符號解讀》的一節,在書稿上,對「觀音未有世家傳——雖善無征」的解讀,除了說它是指以王夫人為代表的賈府主子外,還用同量篇幅論證它是指雍正皇帝。馮爾康《雍正傳》有句提綱的話:雍正是「崇佛用佛的精神教主」[1](第12章,第3節);周汝昌先生有句概括的話:「雍正於佛門之事最為內行。」[2](《紅樓夢新證》)雍正儼然觀音,然而考其《世宗傳》,「自從『巍然在上』以來,頭十年的工夫……忙的就是這些抄查刑拷,殺害幽囚。」[3](《曹雪芹小傳》)
關於春燈謎問題,周汝昌先生於1996年5月來函,不吝賜教:
綺紋一組謎,極有思致,而以「蒲蘆也」解繹最勝。竊以為一組皆刺雍正也。「觀音未有世家傳——雖善無征」,語無自諷其家之意(那將自矛攻盾,否定了刺雍)。李煦人尊譽為「李佛」。楝亭亦同此品位,人無異詞,一生作好事,屈復詩「詩書家計皆冰雪,何處飄零有子孫?」深痛之也,何諷之有?芹蓋自嗟好人無好報,善而無終局之悲劇也。又「水向石邊流出冷——山濤」,宜聯繫中秋聯句之「秋湍瀉石髓」而再解之,方覺貼切。兄以為如何?
關於第一則燈謎,我認為既刺王夫人又刺雍正,周先生則「以為一組皆刺雍正也」,排除了王夫人和賈府。理由是曹家和李家並非不善。先生是把賈府與曹李兩家等量齊觀了,把王夫人直接當作曹家的人,把雪芹創作的藝術典型與生活原型等量齊觀了。雖然在這上有一點歧見,但我還是同意「一組皆刺雍正」的觀點,理由是:(1)所謂「雖善無征」,原文是:「王天下者三重焉,其寡過矣乎!上焉者雖善無征,無征不信,不信民弗從」。「王天下」屬天子朝政事;「上焉者」指夏商,亦屬朝政。故「雖善無征」之本義乃直接指朝政。(2)四則燈謎屬一個系統整體,每則的性質受整體系統質制約。第二則所謂「蒲蘆也」,專以歷史上君主的「人治」為說,意在指示康雍乾三朝政策的寬嚴翻覆的「人治」及其對曹、李兩家的直接影響。這裡的雍正與第一則的雍正具有因果邏輯關係。第三則的「山濤」,暗指政權的變故(詳說見後),也屬朝政,關係雍正,與第一則一脈相通。不過還須交代一下,雖說「一組皆刺雍正」,但仍不能排除王夫人和賈府。既或深層隱喻著康、雍、乾三朝的寬嚴政策與曹、李兩家盛敗的關係,那也必不可少賈府這個介質、喻體和載體。
關於「水向石邊流出冷——山濤」,原說山濤指山洪,山洪下來沖蕩淹沒了「蒲蘆」,蒲蘆成腐草,化出螢來,關合第四則謎語,喻指政治風波使書中賈府和書外曹家敗落。這個結論是對的,但說山濤指山洪,那是望文生義,主觀猜測。周汝昌先生是明眼人,一眼就看出破綻。前信說須聯繫「秋湍瀉石髓」作解,後一封信又鄭重指出:「『山濤』一義,似覺尚待深求細考。」於是我便查閱《晉書·山濤傳》,一查,令我震驚,原來機關暗道就在這裡;同時也羞愧,自己一向以治學嚴謹自命,怎麼舉手之勞的《二十五史》竟不查一下呢?反而想當然地杜撰了個「山洪」!
《晉書·山濤傳》載:
山濤,字巨源。……舉孝廉,州辟部河南從事。與石鑒共宿,濤夜起,蹴鑒曰:「今為何等時而眠邪?知太傅臥何意?」鑒曰:「宰相三不朝,與尺一令歸第,卿即何慮也?」濤曰:「咄,石生!無事馬蹄間邪?」投傳而去。未二年,果有曹爽之事。遂隱身不交世務。」
山濤早年「性好莊老,每隱身自晦」,是竹林七賢之一。
當時已進入魏晉易代的政權轉換時期,司馬氏加緊了取代曹氏的步伐,士人難以自處,深感政治險惡。太傅司馬懿蓄謀誅鋤大將軍曹爽及其羽翼,以歸第韜晦裝病賣傻迷惑麻痺曹爽集團。伏身藏爪,正準備突襲奮擊。當此一觸即發之際,人人惴恐,稍有不慎,便會捲入做了政治犧牲品。此時山濤清醒警覺,石鑒尚蒙在鼓裡,故有「咄石生」之舉。山濤一時隱遁了,未二年,果然發生曹爽集團被誅之事變,實際是以馬代曹以晉易魏政變的前奏。「水向石邊流出冷」,水指山濤,因為「濤」是水形成的,其字巨源,「源」也是水屬。石指石鑒。「冷」指冷靜、清醒、躲開政治漩渦。全句說山濤從石鑒身邊隱遁而去,躲清靜去了。「山濤」是標示符號,它指示著《晉書·山濤傳》這個編碼程序,從中我們抽繹出「咄石生」典故,其信息內涵就是預感政局動盪,潛伏政治變故。曹雪芹用此典,指示賈府處於這樣的政治氣候,真正用意是說曹家和李家當時處於這樣的政治氣候終於敗落。巧合的是曹爽與曹家有著姓氏上的關聯,「同姓同宗」,敦誠《寄懷曹雪芹沾》云:「少陵昔贈曹將軍,曾曰魏武之子孫。君又無乃將軍後,於今環堵蓬蒿屯。」
歷史事實告訴我們,曹、李兩家是在康、雍更替、寬嚴翻覆之際被治敗落的;也是在胤禛與諸皇子奪位鬥爭中斃於「馬蹄間」的。蘇州織造兼兩淮鹽政李煦是曹寅的妻兄,曹雪芹的舅爺,曹李兩家都是康熙的舊人,先朝親信,做了60年的親近世僕。雍正得位恐非康熙本願,他把康熙舊人視為仇家、蓄意懲治。雍正元年便拿李煦開刀,借虧空罪名,抄家,家屬及其家僕婦幼200餘口在蘇州變賣,又解送北京為奴。雍正五年又揭出李煦於康熙五十二年買了5個蘇州女子送給阿其那,被打入「大逆極惡」的「奸黨」之列,刑部判為斬決,雍正改為「流往打牲烏拉」,年逾七旬的李煦到那裡只一載便交代了。曹寅妹婿傅鼐,被治「私結匪黨」,遠流黑龍江。曹寅長婿老平郡王納爾素,曾隨十四子駐西寧,雍正認為他是十四子黨羽,革去多羅郡王,在家圈禁。曹家也是「六親同運」,時任江寧織造的曹頫\,自從沒了康熙老主子,就成了雍正的眼中釘,雍正五年傳旨說他「行為不端,織造款項虧空甚多」,甚屬「可惡」,先已罷職,這回抄家封產。次年,頂了曹家織造、得了曹家人財的隋赫德奏報雍正,說在江寧織造衙門左側的萬壽庵內,查出曹頫\替允禟寄存的六尺來高鍍金獅子一對,成了曹頫\與「奸黨」交往的證據。曹家的敗落,既有經濟原因,也有政治原因,既有康、雍寬嚴「人治」的原因,又有康、雍易代政治變故的原因,曹、李兩家,都是斃於雍正「馬蹄間」的。
參考文獻
[1]馮爾康.雍正傳[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2]周汝昌.紅樓夢新證[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
[3]周汝昌.曹雪芹小傳[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