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腹文才載空舟,寄人籬下幾多愁?葬花辭令風千古,留得芳魂在紅樓。「——這是少女時代的我掩卷《紅樓夢》後一揮而就的感慨。那時候,我盡情地為你流淚,為你傷懷,為你柔腸寸斷,以後就再也不敢走進你用殘紅、柳絮 、冷月、斑竹所營造的那個曠世絕代的愛情故事。
「這個妹妹我曾見過「,賈寶玉第一次見到你「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時,便認定了你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女人,所以任憑你怎樣「嬌襲一身之病「,任憑你怎樣嘔氣鬥嘴,使小性兒,他總是愛如磐石,癡心不改。
你是幸運的,因為茫茫人海中你遇上了一位真正忠於愛情的男人;你是不幸的,因為你們的「木石前盟「終究鬥不過「風刀霜劍「下的「金玉良緣「。你們的愛情因純真執著而亙古長存,你們的愛情因不能完美結合而異常美麗……什麼是悲劇?悲劇就是將生活中美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你泣焚詩稿的時候,也用愛情的火焰焚滅了自己,於是你就成了中國文學畫廊上最淒美、最動人的悲劇明星。
許多男人都說,倘若真的娶妻,不會娶你,而會娶寶釵。聽了這話,你有何感想?我知道你只會淡淡的一笑。你是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當然不會在乎世俗男人的評價。但是,正是因了你的「不在乎「,你才不得不在那場「泣天地,動鬼神「的愛情角逐中提前謝幕,讓無數癡情男女為你扼腕歎息,痛哭失聲。
我無意像許多不瞭解你的人一樣,指責你「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我知道,那只是你性格的一種表象,你孤傲、尖刻的後面有一顆坦蕩、赤誠的心。我只是想提醒你,你的悲哀是一種書卷氣的悲哀,是一種耿直文人不屑於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悲哀。「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你高風跨俗的美最終只能凝固成墓誌銘上絕版的標本。
也許,你並非不知道你的「缺點「,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當你的情敵寶釵處心積慮地「擺平「寶玉周圍的關係時,聰慧如你,敏銳如你,不會毫無察覺。然而,你蔑視世俗人情,不屑於到賈母和王夫人等面前去邀憐取寵,以期在賈府這個「本也難站「的地方為自己鋪下一塊福地。你用憤世嫉俗的方式維護著自己的尊嚴,你的「促狹嘴「常常入木三分地道破別人不敢道破的生活真相,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除了你的知己寶玉)。這就難怪賈母「白疼了你「,難怪王夫人想到晴雯的眉眼兒像你便恨之入骨。對上,你用高傲的剪刀剪斷了賈母這條纖弱的血緣紐帶;對下,你不會籠絡人心,獲得「盟軍「的支持。孤苦無助的你又怎能在複雜而微妙的三角關係中取得勝利?
很多評論家把你的個性形成過分歸咎於「曾經離喪「,而我卻說你擁有的是與生俱來的文人的清高。那位「襁褓之間父母違「的史湘雲,命運也許比你更慘,但她一直豪爽樂觀,惹人喜愛。與你一樣,她也是心直口快之人,但她知道何時該「直「,何時該「曲「。你不是也親耳聽見了她勸寶玉留心「仕途經濟「嗎?還有那位「志自清明才自高「的探春,運氣也不見得比你好多少。她本是庶出,母親趙姨娘在賈府又是被人唾棄之輩,按理她也應該以淚洗面才對,但她卻極善於保護自己,用她母親的話說是「揀高枝兒棲「,因而左右逢源,如魚得水。如果不是「生於末世運偏消「,她會比王熙鳳更有作為。
大觀園中的許多才女都是生不逢時,而你,縱然「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終究會為塵世所不容。你孤標傲世,你不通人情,你心地單純,你敵友不分……別怪曹雪芹把你放在「呼拉拉似大廈傾「的封建社會末期吧,你在任何時代都將擺脫不了悲劇性的命運,因為「太高人欲妒,過潔世同嫌「啊!
由此,我想起了許多懷才不遇的文人。那位開中國古典浪漫主義先河的大詩人屈原,可謂才華蓋世,赤膽忠心,像你曾經獲得過賈母的寵愛一樣,他也曾得到過楚王的重用,但最終還是被驅逐王宮,流放江南;那位在田園詩上功勳卓著的陶淵明,不肯為「五斗米折腰「,因而也做不好一個彭澤縣令;那位「鬥酒詩百篇「的「詩仙「李白,享受過「楊貴妃磨墨「「高力士脫靴「的殊榮,但供奉翰林不久就遭讒去職,最後只得「且放白鹿山崖間「;還有賈誼;還有嵇康;還有李賀;還有蘇軾……
縱觀歷史,古往今來有多少個文人能在爾虞我詐的官場游刃有餘?要不然,怎麼會有鮑照「自古聖賢多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的名言?
我不敢在你面前班門弄斧,囉嗦這些你早已爛熟於心的典故,是想讓淚水流盡的你獲得一些心理平衡。說白了,我還真怕你「吸取教訓,重新做人「。如果那樣的話你就不再是你了。我倒唯願你永遠是那位荷鋤葬花的林妹妹,嫉惡如仇的林黛玉,魁奪菊花詩的瀟湘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