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談《紅樓夢》公案 - 紅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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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談《紅樓夢》公案

和《紅樓夢》有關的各種爭論,現在已成為了一個公共的話題。我作為一個「紅迷」,對這些爭議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但這些看法基本屬於業餘愛好。所謂「放談」,是因為我對這些問題沒有做過科班的研究,只是隨便說說。

我知道,關於《紅樓夢》的爭論有的也很有趣。清朝有「擁薛」和「擁林」的兩位老頭,一位說薛寶釵可愛,一位說林黛玉可愛,爭論到最後演變成了肢體接觸。所以,我今天的「放談」萬一不小心觸到了某一學派的觀點,或者觸到了知識上的「地雷」,我事先告饒一下,我絕沒有贊成哪一派,或者反對哪一派,只是談一下自己的看法。要是不小心冒犯了哪位學者,我願意再去接受一次知識的啟蒙;反過來,如果我無意中迎合了某個學派的觀點,歡迎大家組織「專案調查」,我絕沒有喝過那個人的酒,也沒有收過紅包,我可以用我的身家性命擔保。

《紅樓夢》爭論最多的一個問題是,《紅樓夢》的主題到底是什麼?這個問題有各種各樣的答案,我就我所知道的,引用一下。一是以王國維為代表的,運用叔本華的哲學來解釋,認為《紅樓夢》的主題是慾望的悲劇,或者說是人生的悲劇。王國維說,《紅樓夢》一書與任何喜劇相反,徹頭徹尾是悲劇也。叔本華有「男女之愛是形而上學」的理論,王國維就用這個理論來介紹《紅樓夢》。叔本華認為,人生就是慾望,而慾望永遠沒有止境,人生的慾望就像乞丐乞討,得到了一點,不是滿足,而是期待更多!

有人認為,不僅叔本華有這種思想,老莊也有這種思想。老子曰:「五色亂其目,五味亂其腹。」老子又曰:「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得到的越多,產生的不滿足會越多。佛家認為,愛戀生貪慾,貪慾生嗔怨,嗔怨生煩惱。

林黛玉最愛的是賈寶玉,但是嗔怨最多、煩惱最多的也是賈寶玉。這樣的解釋和《好了歌》也是一致的,歌裡唱道,「世人都說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王國維認為,《紅樓夢》給人最大的教育就是思想的解脫。但我個人認為,看完《紅樓夢》之後,既得到了解脫,同時也變得更加執著。《紅樓夢》說,「好」便是「了」。但《紅樓夢》本身有另一面,「好」便是「好」,「了」便是「了」。曹雪芹作為一個沒落貴族的後代,描寫吃螃蟹、過生日、做詩、元妃省親很是歡快,這怎麼是「了」呢?何等富貴榮華啊!「……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所以,從邏輯上看,《好了歌》並不能讓人真正的「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古今將相死後是荒塚一堆,但活著的時候,依舊是將相啊,活著就要建功立業!

《紅樓夢》又名《風月寶鑒》,這風月寶鑒正面看是美人,反面看是骷髏,意為美人終究要變成白骨。其實這是沒有說服力的,美人就是美人,我們說的是「現在」,沒必要考慮八十年之後的事,八十年之後,我們都將變成白骨。所以,看《紅樓夢》會讓人感到非常矛盾,看到「好」的地方還真是好,看到「了」的地方未必了。

二是,也有人把《紅樓夢》的主題思想解釋成階級鬥爭,其代表人物是毛澤東主席。毛主席說,《紅樓夢》我看了五遍,但沒有受其不好的影響,我把它當歷史讀,裡面階級鬥爭很厲害,有幾十條人命!毛澤東還有一句名言:《紅樓夢》是王、薛、賈、史四大家族的興衰史。這種觀點完全符合毛澤東的身份,如果毛澤東看《紅樓夢》就看黛玉葬花、黛玉悲秋之類的,那就不是毛澤東了。所以,毛澤東的見解的確很有獨到性、啟發性,說明《紅樓夢》裡的確寫到了很多階級鬥爭,當然,這是不是曹雪芹的原意,我們就不知道了。如果我們讓曹雪芹復活,告訴他,你的作品已經被毛主席概括為階級鬥爭史,我相信,他會嚇一跳。

第三種看法呢,跟毛主席的觀點有些接近,但不像他這麼尖銳,認為《紅樓夢》的主題思想是反封建,裡面描寫了大家族對少女的迫害,晴雯、金釧等的命運,毫無自由戀愛可言,毫無人權可言,毫無民主可言,《紅樓夢》在客觀上對封建社會確實有很深刻的控訴。這種反封建說在今天是佔有主導地位的,從李希凡先生起,到現在的馮其庸先生等,都是強調《紅樓夢》的反封建,而且把反封建和明末清初中國出現資本主義萌芽聯繫起來。

我個人認為,大致上,反封建的思想在《紅樓夢》裡確實存在,因為曹雪芹寫出了封建理法、意識形態、家族觀念對青年人的戕害。是不是這些都和資本主義萌芽有關係呢?有時候我也犯糊塗。比如,有人認為,賈寶玉說,女孩子可愛,女孩子是水做的;男人不好,男人是泥做的。把這個看成能證明賈寶玉有婦女解放思想,我不同意,這和女權主義不沾邊。賈寶玉喜歡女孩和男作者的「弗洛伊德」心理有關。我在自己十四歲到二十二歲期間,怎麼看怎麼覺得女孩比男孩可愛,而且,我還有一個理論,女孩容易革命,因為在舊社會,女孩受的壓迫更深。我個人認為,說《紅樓夢》反封建是不錯的,但這是不是它的主題思想呢,我看沒有這麼簡單。

第四種觀點是把《紅樓夢》說成是愛情悲劇,有情人難成眷屬。在「文革」期間,曾經反覆批判資產階級的紅學觀點,即愛情主線說。這個觀點認為,《紅樓夢》的主線是寶黛的愛情悲劇,但被狠狠地批判了,認為這個觀點是資產階級觀點,沒有把注意力集中在階級鬥爭上。說《紅樓夢》是愛情悲劇,是符合事實的;說《紅樓夢》是以寶黛的愛情悲劇為主線,也是符合事實的。其他的部分寫得也很精彩,但是沒有這個突出。

以上這是第一個公案。對於這第一個公案,我簡單做一下評論。我覺得,對《紅樓夢》的主題思想不要企圖用一個簡單的命題,一個簡單的主謂賓結構就把它說清楚,《紅樓夢》本身是一部立體的作品,其中包含著金、木、水、火、土,包含著喜怒哀樂、生老病死、悲歡離合。因此,對《紅樓夢》的主題也應該進行立體的研究和闡述,而不能用一句話來概括。

第二個公案是關於寶釵和黛玉的,《紅樓夢》在處理寶釵和黛玉時與眾不同。在太虛幻境中,有關寶釵和黛玉的判詞,是把這兩人合著一塊兒描寫的。「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停機德」指的是薛寶釵,她很有德行,她很符合封建道德的標準。「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是指林黛玉,「金簪雪裡埋」就是指賈寶玉了。「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金玉良緣」講的是賈寶玉和薛寶釵,「木石前盟」是指賈寶玉和林黛玉,「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指薛寶釵。從曹雪芹來看,他並沒有認為薛寶釵不好,但賈寶玉始終愛著林黛玉,這是《紅樓夢》最尖銳的問題,從清代起,大家就為此爭論。

第一種觀點是「擁黛抑釵」,認為林黛玉真誠、重感情、單純,而薛寶釵是陰謀家,認為她從進入榮國府那天起,她的每一項行動都是為了當賈寶玉夫人。

第二種觀點認為薛寶釵好,寶釵寬厚,黛玉促狹;寶釵身心健康,黛玉頗多病態;寶釵令人愉快,黛玉平添煩惱;寶釵能作賢妻良母,而黛玉不能。我記得在重慶時,曾說過,要是能被林黛玉愛上,那將是一件非常值得的事;但很可能在婚後會被林黛玉逼得跳了井,但即使跳井,那也是值得的,死而無憾。

第三種觀點是「釵黛二元論」,即在小說中,喜歡林黛玉,在實際生活中,喜歡薛寶釵;談戀愛的對象可以是林黛玉,但老婆得是薛寶釵。

第四種觀點是「釵黛一元論」,以俞平伯先生為代表,認為薛寶釵和林黛玉是「雙峰並峙,二水合流」,她們各代表人生的不同方面。林黛玉是性情的,薛寶釵是理智的;林黛玉瘦弱的,薛寶釵是健康的;林黛玉不擅長社交,而薛寶釵擅長。

薛寶釵代表了一種文化,而這種文化在別人看來是假的,就像魯迅評論劉備,他認為,劉備太仁義了,所以大家就覺得劉備虛偽。但實際上,讀者又看不出曹雪芹把薛寶釵當成一個偽善者。作者為什麼把這兩個人做了統一和相關的處理,薛寶釵和林黛玉確實是兩種不同的性格,這也是人類面臨的兩難選擇。

這兩種性格不僅在中國的書中有,在外國的書裡也有,安娜·卡列尼娜偏重於感情,她的丈夫偏重於理智。所以,我們要從不同的角度看,所有的人物都是出自作家之手的,都代表著作家的觀念。曹雪芹認為,人性這種兩難的選擇在文化與性情之間,在理智與感情之間,在真誠與禮貌之間。從這個意義上看,《紅樓夢》也提出了極為有趣的問題。

第三個公案是《紅樓夢》人物陣營的劃分與價值判斷。1949年後的「新紅學」都習慣於把《紅樓夢》中的人物分成兩大陣營,一大陣營就是封建主義、封建體制、封建意識形態的維護者,其中包括賈母、賈政、王熙鳳、襲人、探春。

王崑崙先生很早就提出,襲人是賈母和王夫人派到賈寶玉身邊的特務。著名美學家王朝聞先生寫過一本三十萬字的《論鳳姐》,裡面就專門有一章批判探春,認為探春是站在封建統治者的立場,維護封建專制的利益,她的聰明智慧只能反映她的猙獰面目。

賈寶玉、林黛玉和晴雯是封建統治的反叛者,尤其是晴雯。這兩大陣營的劃分是有道理的,我認為這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紅樓夢》的人事格局,但這樣的劃分又是不嚴格的,可能把事物簡單化。我尤其不贊成全面否定探春,探春在大觀園裡實行「包產到戶」,勞動大眾很是擁護。在搜檢大觀園時,反封建的象徵如賈寶玉、林黛玉者,一聲沒吭,而只有探春對搜檢大觀園進行義正辭嚴的批判。所以,簡單地用一分為二的方法來進行劃分是不全面的。

第四個問題是關於《紅樓夢》是不是自傳,即「另有本事」,除了我們現在看到的《紅樓夢》外,是不是曹雪芹當時真的有一個這樣的經歷?曹雪芹是南京人,家裡也經歷了很曲折的事,這是第一個「另有本事」的含義。

第二個「另有本事」的含義是曹雪芹在寫作過程中由於種種世俗的原因,很多內容運用了曲筆的寫法,除了表面上的故事外,裡面還有一個作者沒有寫出來的故事。胡適說過,《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紅樓夢》是一部隱去真事的曹家自述。

說到《紅樓夢》「另有本事」的,還有更進一步的一派,那就是索隱派,認為《紅樓夢》實際上是一本密碼,其中心思想是反清復明,賈寶玉影射的是順治皇帝,襲人是崇禎皇帝。「襲人」就是「龍衣人」,穿著龍衣的自然就是皇帝了,不是順治,就是那個失敗者,崇禎皇帝。

還有更奇特的說法,什麼《紅樓夢》寫的是宇宙發生學,什麼太極紅樓夢,什麼林黛玉是刺殺雍正皇帝的刺客,說不勝說。

最近,比較流行的說法是《紅樓夢》的謎語說,特別是劉心武,他在中央電視台以這個觀點講了《紅樓夢》,又出了書,還引起了爭議。來上海之前,我在四川,媒體的朋友就讓我為此表態,我十分警惕,這事千萬不能隨便表態。我沒有聽劉心武的七講,也沒有看他的書,就看過他寫的一篇關於秦可卿的文章,我現在看來也挺有道理的。他認為,秦可卿是從孤兒院裡出來的,但賈家很講門第,因此可能性不大。而且,秦可卿模樣又標緻,行事又大方,她的風度舉止也很完美,得萬千寵愛於一身,又是王熙鳳的知音。我還有一點補充,秦可卿和她的弟弟秦鍾反差太大,秦鍾簡直像個猴子一樣,還沒進化完呢,我在這兒也不能多說,說多了,有點不符合精神文明的原則。

最近,我聽說還有一個新的說法,覺得也很有道理。《紅樓夢》裡寫到,秦可卿的閨房裡有趙飛燕、武則天、楊貴妃等人使用過的用具,都是皇家器皿。於是,劉心武先生認為,秦可卿的出生並不寒微,而是貴族出身。我學問不夠,當時聽劉心武先生這麼一說,覺得很不錯。

後來,有幾個高校裡教中國小說史的教授跟我說,那時候的小說寫到貌美風流的女子都這樣描述,這是套話,根本不是什麼憑據。究竟誰說得對呢?我說不清楚。有時就會陷入這樣一個怪圈,覺得這個觀點有道理,那個觀點也挺有道理,無所適從。胡適、俞平伯都分析說,賈珍和秦可卿有亂倫的關係,因為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是一個證據。另一個證據是,秦可卿死的時候,賈珍哭得像一個淚人兒。

但近幾年周汝昌分析說,賈珍和秦可卿沒有問題,他說,如果公公和媳婦之間有問題的話,賈珍應該唯恐避之不及才是,反之,不就是不打自招嗎?聽了這話,我也覺得挺有道理的。在工作生活中也有這樣的情況,有的一男一女之間可能存在曖昧關係,但他們的行為都非常隱蔽,根本想不到他們有這樣的關係。

我說這些東西,想表達的意思是,對《紅樓夢》「本事」還只是猜測多,證據少,真正能做出結論的證據幾乎沒有。《紅樓夢》寫到的內容太多,頭緒太多,人物也太多,不可能一一交代清楚,於是留下了大量的空白,而填補這些空白就是閱讀的極大樂趣,是小說對讀者的極大誘惑。

海明威說過,作品是冰山,只露出四分之一,還有四分之三在水裡。我們在閱讀作品的時候,往往對這四分之三產生極大的興趣。所以,對《紅樓夢》「本事」的討論是一個不可避免的誘惑,但不可能完全證明真偽。

我個人覺得,劉心武的貢獻在於他找出了《紅樓夢》的一些細節之處,比如關於秦可卿的出身、關於元妃的病等等,對這些做出解釋對於一個寫小說的人如劉心武來說,是一個難以克制的誘惑,但他解釋得過於鑿實了,使自己易陷於被攻擊的境地。「猜謎」要適可而止,不然就會引起很多非議,這是我的見解。同時劉心武的猜測與分析,引起了讀者的巨大興趣,引起了轟動,掀起了新的一輪讀「紅」談「紅」研究《紅樓夢》的高潮,這個事實是不能否認的。

比「猜謎」更厲害的是索隱派,有人認為世界上很多事物帶有符碼的性質,在符碼背後有沒有說出來的話,甲骨文、電報都是如此。諸葛亮夜觀天相,知曉天下大事,世界上其他國家也有人把星星的組合當成符號分析人間的事情。

我看過台灣的一本名為《聖經密碼》的書,那就更離奇了,說他們請了美國中央情報局破譯密碼的專家來破譯聖經,結果,甚至可以從《聖經》中看出美國的歷任總統。這些都是包含著迷信的誘惑,但迷信也不是很容易就能克服的。最近,被評為全球第一的暢銷書《達·芬奇密碼》把達·芬奇的畫作為密碼,來闡述西洋各基督教派之間的鬥爭。金庸的《連城訣》中用唐詩作密碼,來講練功。

蔡元培等人把《紅樓夢》作為密碼,也想從中破譯出一些東西來。這可能從學理上看是不成立的,但確是一種智力遊戲,可以不相信他,但我看的時候也確實為其拍案叫絕。

對「紅學」的研究實際上是非常蕪雜的,有關於「史」的研究,比如研究曹雪芹的家史;有圖書學方面的研究,比如關於《紅樓夢》的各種版本的研究;有民俗學、文化學方面的研究,比如其中提到的某種紡織品、某種建築。以上三類,是可以算作學術的。除了這些以外,還有屬於文學欣賞方面的一些感受、感悟、聯想、審美等,這些比較難以量化討論。也無法用學術規範來規範它。此外,應屬於趣味性討論,更與學術規範無關。不可否認的是,對《紅樓夢》還有意識形態的研究,封建與反封建。仍然不是純粹的學術問題。

《紅樓夢》的研究分很多方面,有很多並不符合學術規範,即使從史學的角度研究《紅樓夢》,我們也面臨著一個窘境,即材料少,課題多,空白多。「紅學」的相當一部分「學」,並不是拉丁文的那個logic,而只能是topic,就是有關《紅樓夢》的話題。當然這樣的話題,有人談得比較謹慎,有人談得比較粗放,有人談得比較有根有據,有人談得偏於想像,還有的是故作驚人之語,乃至等而下之的胡言亂語,它們之間還是有高下的不同、學問底蘊的不同與境界的區別。所以,對研究「紅學」的各種派別,我們也只能希望其自成一家、自圓其說,以供大家參考。對於猜測多的東西,我們可以舉一些相反的例證根據與之商榷,卻難於不准他猜測或不准他公開自己的猜測。

第五個關於《紅樓夢》的大問題是,後四十回是續作還是原作,尤其是高鶚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胡適、俞平伯考查出來,《紅樓夢》後四十回是高鶚的續作,這大致上已經成為了定論。

現在,有很多紅學家對《紅樓夢》的後四十回抱有一種憤怒、譴責的態度,認為後四十回的續寫很不好,歪曲了曹雪芹的原意。曹雪芹說過,「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最後結局應該是榮國府、寧國府,財產被抄,家破人亡,只剩兩間空房子。可是,由於高鶚的封建思想嚴重,寫賈寶玉在出家前讓薛寶釵懷上了他的後代;他當了和尚後,還讓皇帝封了個「文妙真人」……紅學家們認為這樣的結局簡直是胡鬧,糟糕透了!這種觀點也是被廣泛接受的。

但在這個問題上,我時常自己和自己過不去,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第一,從理論上說,我認為,續書是根本不可能的。古今中外,沒有這樣的例子,不但給別人續書不可能,給自己續書也是不可能的。哪怕是重寫一遍也是不可能的,哪個作家把稿子丟了,再重新寫一下,寫出來的肯定和第一遍是不一樣的。

第二,不管如何批判高鶚,基本上沒有哪家出版社出版《紅樓夢》敢只出前八十回的,即一百二十回已經被大多數讀者所接受。

第三,有些學者認為《紅樓夢》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的在語言上是一致的。如果沒有原作作依據,這是不可能的,畢竟兩者所處的時代不一樣,語氣詞、助詞、句式等都是不容易相同的。

第四,那句「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讓我很想不通。《紅樓夢》裡人物眾多,重要的人物有上百個,到了後面幾十回,每章得死三到五個人才行。真要做到「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我看,只有一個辦法,必須在最後幾章,在榮國府、寧國府門口架起一挺重機槍進行掃射,要不,這麼多人怎麼死啊?把一個活的人物寫死是非常難的。現在還好辦,電視劇想讓誰死,讓他得個白血病就行了。寫林黛玉的死寫得多好啊,賈母的死也寫得很棒。當然,現在我有另一個想法了,不用架重機槍了,讓賈府傳染上禽流感就得了。

第五,什麼叫悲劇?賈寶玉出家了,探春遠嫁了,史湘雲守寡了,迎春被丈夫折磨死了,林黛玉也死了,薛寶釵即使有個賈太太的頭銜,但也只是過著很悲慘的生活。

舉個例子,如果一架飛機失事,機上四百人全部遇難,大家一定會覺得這是很恐怖的一件事,但並不覺得特別悲哀。但是,假如還有兩個倖存者,向世人不斷講述飛機墜毀時慘烈的景象,這豈不是更悲哀的事嗎?

《小兵張嘎》中有個很經典的場景,日本兵屠殺完我們的老百姓後,張嘎跪在奶奶的屍體旁聲嘶力竭地痛哭,喊著「奶奶!奶奶!」我們設想一下,如果張嘎也死了,「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地上全是屍體,那誰也甭哭誰了。悲劇是不是就要讓當事人全都死光了,留下一個次要人物更能見證悲劇。

我覺得,後四十回的撲朔迷離以及與前八十回的預示預言稍稍有些不切合,這並不奇怪,曹自己寫也會時時變化,不符合預期。這更增加了《紅樓夢》的魅力。當然,後四十回確實沒前八十回那麼精彩,靈氣也沒那麼足,有些地方格調也比較低。

據說現在又要重拍電視連續劇《紅樓夢》了,請了一批紅學專家來研究,按照他們的主導意見來設計後四十回。我覺得很可怕,因為紅學專家的意見即使在學理上是一百二十分的正確,但沒有細節,沒有語言,沒有形象的描寫,沒有道具,仍然不可能是藝術的文本,只能是學理的估計。靠學理估計是搞不好電視劇的。如果讓現代的人按照學者的判斷來寫《紅樓夢》的劇本,那肯定帶有新中國的氣息,所用的語言已經不是原作中的語言了,我想說的是,即使高鶚的續作有幾百個缺點,但是,我們今天任何人的改(續)寫肯定遠遠趕不上高鶚。

第六,關於《紅樓夢》的創作方法,這也是一個爭論。最早胡適提出,《紅樓夢》是自然主義,並認為寫得平平淡淡,但還不是徹底的自然主義。他說,賈寶玉含著玉就出生了,這不是真正的自然主義。胡適的學問確實很大,我們對他的評價也很高。但他對《紅樓夢》的批評我實在不敢接受,他是從婦產科學的角度來考證小孩出生時嘴裡應該含什麼。曹雪芹不知道什麼是現實主義,也不知道什麼是自然主義、浪漫主義,很隨意性地寫作。

當然,《紅樓夢》裡絕大多數篇章是現實主義。在描寫尤二姐、尤三姐時,更多地運用了古典主義,非常戲劇化。《紅樓夢》是反戲劇化的,大多數描寫都是非常生活化的,唯獨寫到尤二姐、尤三姐,就非常戲劇化了,因為這段經歷曹雪芹是沒有的。

我舉一個例子,尤三姐愛上了柳湘蓮,從此她變成了淑女,柳湘蓮聽說了尤三姐以前不是良家婦女,就來退婚,想把自己的作為訂婚禮物送給尤三姐的那把劍要回去,於是,尤三姐拔出劍來,自刎而死。

我對這個情節很是懷疑,柳湘蓮沒有必要把劍開鋒後送給尤三姐,畢竟只是訂婚的禮物,不是實戰用的武器。第二,我質疑的是,尤三姐沒有學過解剖學,她一刀下去不應該這麼準確地就割斷動脈了。第三,柳湘蓮武功非常好,他看見尤三姐要自殺,飛起一腳就可以踢掉她手裡的劍。所以,這些也是戲劇化、非現實的,但這對讀者、對寫作者來說沒有關係,曹雪芹沒有義務只能用現實主義進行創作。

還有許多其他的「公案」,例如,一是什麼叫「紅學」?這本身是個最原始的問題,但這個問題爭論最多。有些老專家指出,「紅學」一指「曹學」,二指「版本學」,三指「文化學」,因此把《紅樓夢》作為一部小說來閱讀,分析其藝術成就、主題思想、人物故事、結構特點等方面,這些文學賞析與文學評論不能算「紅學」。當然,也有很多人反對這個觀點,但都沒有結論。二是關於曹雪芹的身世以及《紅樓夢》作者的爭論。現在,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認為《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但一直有人提出,曹雪芹不是《紅樓夢》的作者,只是編輯者,這個我就不細說了。關於曹雪芹身世的爭論更多些,有「冀東說」和「遼陽說」,在遼陽發現過曹家的一塊碑,當然,還有一些別的說法。三是關於史湘雲的故事,《紅樓夢》裡有一章叫「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有人認為這是講賈寶玉最後和史湘雲結婚了。第四,關於脂硯齋,脂硯齋到底是化名?是筆名?是齋名?還是道號?

這些都不是我有能力做出解釋的,我只能談些感到的困惑和傾向,供大家參考。我相信,關於《紅樓夢》今後還會有別的高論、怪論出現,我們不必為此感到驚奇,希望大家多看《紅樓夢》,立自己的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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