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癡人賈寶玉看來,女兒本是集天地間精華靈秀之氣而生出的人上之人——「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故在他眼中心上,「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甚至連「女兒」兩個字也是無上尊貴、無上清淨,無論如何也玷污不得的。
而整整一部「悲金悼玉」的《紅樓夢》中,分別代表著中國古典女性美兩種極致的林黛玉、薛寶釵,自然更是金陵諸女兒之首,大觀園群芳之冠。
(一)出塵與入世
在這部「大旨談情」的文字之開端,便用赫赫揚揚的一段筆墨交代了林黛玉的來歷——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一株,受天地之精華,得雨露滋養,食蜜青之果,飲灌愁海水,早已是通體空靈。待到下世為人,當然是不然塵埃,不食人間煙火。
曹雪芹是細節刻畫的神手,但以林黛玉之絕代姿儀、曠世風華,前八十回中卻幾乎通部沒有對她形容衣飾的描寫。
衣飾的例外只有第八回、第四十九回,一次是為了引出下雪和一大串關聯文字,一次是為了襯托邢岫煙的寒酸,但皆是淡單一描。白雪紅裝,「沒有鑲滾,沒有時間性」(張愛玲語),使黛玉的形象愈發不真切具體,反倒平添綽約出世之感。
形容亦是如此。說體態是弱柳扶風。說容貌是「罥煙眉」、「含情目」——「幾乎純是神情,唯一具體的是『薄面含嗔』的『薄面』二字。通身沒有一點細節,只是一種姿態,一個聲音。」(張愛玲語)
無一語實寫黛玉之美,但又無一語不是盛讚黛玉之美。使人情不自禁想起金庸先生筆下的小龍女——「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誰也不知,此時一見那少女,各人心頭都不自禁的湧出『美若天仙』四字來。她週身猶如籠罩著一層青煙薄霧,似真似幻,實非塵世中人。」是同一種無法形容、無法言說的美。
黛玉奔父喪歸來,寶玉在經歷了漫長的等待和相思之後細加品度,發覺她「越發出落的超逸了」。「超逸」二字是點睛之筆。
到此,便成功地皴染出「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形象,飄渺絕塵,遺世獨立。
那寶釵的來歷便有些模糊,大約只是絳珠神瑛情緣所勾出的風流冤家之一。雖然艷冠群芳,抽籤時擎到人間第一得意花,但相形之下終是太人間化了。儘管寶釵為人行事始終追求「淡極」和「無痕」並確實獲得了功利意義上的理想效果,然人工的痕跡卻總在有意無意的微妙之處露出破綻。
寶釵首次亮相,頭髮「漆黑油光」地挽著,身上穿著顏色、質地、樣式皆有詳盡描述的「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的衣飾。「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其美其艷屢次把個寶玉看呆。但作者有意推近鏡頭使用特寫,分明告訴我們這絕色美人是徹頭徹尾的現世傑作,同寶玉所神往的「蒙太奇」境界並不甚搭邊。
出身皇商家庭的寶釵此番進京乃是為待選而來,正是積極入世姿態。進入賈府之後,更有一番處心積慮的作為,這是後話。
黛玉出塵,寶釵入世。所以黛玉袖中令人醉魂酥骨的幽香源自天然;而寶釵所服冷香系興師動眾經人工巧配而成。所以瀟湘館「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自有太虛幻境中「人跡罕逢、飛塵不到」的神韻,連賈政都贊「好個所在」;而蘅蕪苑則雪洞一般,雖樸素靜穆、兼有異香撲鼻,但終是造作的人間氣象,連賈政都嫌「無味的很」。所以黛玉以詩詞為本分,她的詩是心語——「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詞是情語——「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而寶釵以詩詞為閨中遊戲,她的詩是寫身份——「珍重芳姿晝掩門」,詞是言志——「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寶釵在賈府亮出的姿態是「不干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但在此之先她是「拿定了主意」的,且通過她「小惠全大體」及料理螃蟹宴等大小事件可知,寶釵確實有著非凡懂的齊家才幹,她之所以「不開口」,一是因為不干己事,二是因為時機不到。
而黛玉並非沒有料事的聰明和洞察時弊的敏銳,探春的「乖」和鳳姐的「花胡哨」她一清二楚,賈府的「後手不接」之患她瞭然於胸。但黛玉更不管賈府的閒事,這除了精力和體力的無關緊要原因之外,更主要的是因為她既沒有入世的興趣也沒有處世的心機。
(二)時時在意與渾然不覺
通部書中多抑黛揚釵之筆,而其實不然。釵黛判詞的末兩句已有明示:「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黛玉之優劣多可見明見於字裡行間;而關於寶釵的文字則言外有深意,須細細思悟揣摩思量。
黛玉至榮府伊始,便「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人多謂之「多心」、「好弄小性兒」。但果真她生性如此嗎?
黛玉身世淒涼。少失怙恃,寄人籬下,如一葉飄萍。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且榮府上下人等俱是「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面眼」,並時時處處有寶釵城府極深的映照。儘管賈母對她「萬般憐愛」,但亦不過止於飲食起居而已(整個賈府,真正設身處地關愛她的,大概惟有寶玉、紫鵑二人)。賈母的憐愛也並沒給她帶來多少幸運,連大權在握的鳳姐和正宗繼承人寶玉受寵尚有人「虎視耽耽」、「言三語四」,何況孤女林黛玉。從「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感傷詠歎中我們不難體察出她的真實處境和彼情彼境之中的纖弱敏感。林妹妹是為她的真心而在意,為她的尊嚴而留心。至於氣極而泣、出語尖酸,大約是她自憐身世、衛護自尊的唯一手段和方式。
林黛玉的「留心」與「在意」無不透射出她本性的癡。在尖酸刻薄、行動愛惱的背後,更多的是善良與全無心機。她感時傷春,香塚掩落花,賦詞哀飄絮;她惺惺相惜,悲題五美吟……對無情無知覺之物、不相干的遙遠之人尚有如是哀惋纏綿、欣羨悲歎的情致,何況對周邊之人。脂批黛玉「情情」,不獨是指對寶玉之情。對紫鵑的忠心,她報以十倍的好;對寶釵的「蘭言」,她報以無限的感念,甚至將此情延及薛姨媽、寶琴等人。岫煙當衣,她為之感傷;香菱學詩,她誨人不倦;以為錯看寶釵,她便直陳己錯,坦言「自誤」;無意間觸動彩雲心病,她自知愧悔,忙以別事岔開。佳惠送茶葉,她抓了兩把錢相賞;蘅蕪院的婆子送燕窩,她賞了幾百錢與之打酒;至於吃飯看戲等大型集體活動亦無不有盡有讓。何嘗是恃「寵」(其實何寵可言,黛玉幾時得意過)驕嬌;又何嘗不是癡憨心熱。
即便對情敵薛寶釵和有情敵嫌疑的史湘雲,她也只是言語譏刺而已,從未有過暗中算計的行動甚至想法。
從詠菊、中秋聯句時對湘雲的真誠欣賞和賞雪時對薛小妹敏捷才情的敬賀中,不難看出黛玉之不服寶釵,乃是疑她藏奸,而決非出於嫉妒。且二人暗結金蘭契之後,黛玉疑心已除,對寶釵徹底折服,與眾姐妹皆親敬異常,再未挑起口角風波。
析剖諸事,可知她並非不通人情。只不過這癡丫頭的一切言行都是出於天真爛漫之情而不是出於別有深意之心。既然不是出於有心,就難免會失之於無心。黛玉鬱鬱不得志最後終於失歡,無心正是致命的原因。
由是觀之,黛玉的時時在意,實在令人堪哀,令人心酸。
面對黛玉的「悒鬱不忿」,寶釵則「渾然不覺」。給人的印象是何等的晶瑩剔透,何等的大方賢良,用襲人的話說「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
但到後文,黛玉借雪雁送手爐事奚落寶玉,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他」;清虛觀黛玉挖苦她「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寶釵「便回頭裝沒聽見」;七十八回更借王夫人無意之口道出「那孩子心重」;夏金桂意欲挾制她時,寶釵「久察其不軌之心,每隨機應變,暗以言語彈壓其志」,使金桂「知其不可犯」。「裝」字與「隨機」道破天機,說明寶釵不是無心之人。
五十六回中斟酌出幾個承包園子的老婆子,「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寶釵的眼光早已開始留心掃瞄賈府了。
二十一回於慢慢的閒言中套問襲人,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而後便用心良苦地將這位准姨娘收為可用之人。
賈府的大小事情,連平兒不知道的她也無不知曉,這才真正是時時留心。
時時留心,為的是隨機應變。對有情敵嫌疑的史湘雲,寶釵抓住她在嬸娘家的遭遇,切入其心,將其收伏,其間自然也少不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之類的教誨(試想湘雲若失了捷才與豪情,還有何可愛之處)。另一方面又不忘藉機提醒賈母眾人「他再不想著別人,只想著寶兄弟」。其心昭昭。
對情敵林黛玉,她先是不睬,因為實沒必要,縱不要這口角春風,也已佔盡地利人和的優勢,裝作「渾然不覺」豈不更顯出大家閨秀的風範和氣度。待時機到來,她便「蘭言解疑癖」,「互剖金蘭語」,使癡丫頭低頭折服,從此對寶釵只有虔心感敬。另一方面,她又在眾人面前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又管林姑娘的姻緣了」,明揭寶黛之私;滴翠亭邊的嫁禍,贈衣與金釧裝裹時的「我從來不計較這些」,無不是對黛玉的直接動搖和比照;「金蘭契」一回,明知寶黛有情,偏道「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分明催命之語。
除了心機綿密之外,寶釵的渾然不覺中更透射出她本性的冷。薛蟠調情遭苦打,她道:「這才好呢……吃過兩三個虧,他倒罷了」,力主薛姨媽花兩個錢,叫薛蟠學些乖來,薛姨媽自不放心,她則云「愁不得許多」;寶玉受笞撻,她雖有忘情之舉,但終落入「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的見機規勸……對至親至愛之人的遭遇尚如是冷靜從容地不忘慮量,況於他人。金釧為王夫人所逼情烈而死,她釋以「糊塗人」、「不為可惜」,勸曰「姨娘也不必唸唸於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也就盡主僕之情了」(而金釧當紅之時,「也穿過我(釵)的舊衣服」,彼時何等厚交,此時何等絕情)。尤三姐劍逝,柳湘蓮冷遁,聞者無不傷歎,獨寶釵「並不在意」,釋之以「前生命定」。奉勸薛姨媽不必傷感,倒是應該備辦酒席,酬謝酬謝夥計。儘管皆說的堂皇正大,但這番令人齒冷心寒的理論,使得她對黛玉湘雲的多情舉動不免顯得有些可疑。
由是觀之,寶釵的「渾然不覺」,實在令人可驚,令人可怖。
(三)木石與金玉
黛玉、寶釵皆心屬寶玉,一個有著來自情天的木石前盟,一個有著苦心營造的金玉姻緣。
寶黛二人,一個美玉無瑕,一個閬苑仙葩,初初相遇便有似曾相識之感,於是心心相許,兩兩鍾情。在此後的日子裡,他們更是志趣相投、高度默契,使一份純潔真摯的戀情日益成熟完美。
林黛玉有著乖僻絕塵的性格和孤標曠世的才情,這導致她後來失歡於君上,但也正是因此贏得了寶玉的敬愛之心、知遇之情。二人之情,堪稱情中至境。
面對寶釵、湘雲的插入,黛玉是明爭。大觀園試才情她相助寶玉;元宵節家宴寶玉為眾姐妹斟酒,斟到黛玉跟前,「偏她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寶玉一氣飲乾」;寶玉不喜讀正經書,寶釵襲人輩是見機導勸,黛玉晴雯卻是想方設法助其免受責罵;諷刺寶釵唯在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冷嘲湘云「他的金麒麟會說話」(此話諸人都不曾理會,只有寶釵抿嘴一笑,可見其心中亦時時有「金玉」);動輒為「金玉」之事與寶玉口角翻臉、賭氣鬧事。雖在賈母眾人面前也毫不避諱,一片癡真之情溢於言表。
賈府對淫污苟且之事不以為然——「從小兒世人都打這麼過的」,卻無法理解寶黛的純潔愛情。賈母對寶玉親近女孩兒的無私泛愛大感疑惑;最先將寶玉拉下水的襲人竟憂心忡忡起寶黛將「難免不才之事」來,視之為「丑禍」。賈母「鬼不成鬼,賊不成賊」的批語更是對黛玉的明敲。
但林黛玉其實是相當潔身自愛的。她感激寶釵的款款教誨批評,卻不能容忍湘雲將她比戲子——這倒不是所謂的輕視下層人民,而是因為在那個時代那個階層人們的心目中,戲子確是輕賤薄義的象徵,儘管湘雲無心,但在林黛玉,比戲子著實涉嫌人格侮辱。北靜王所贈的鶺鴒香串,寶玉是何等珍重地轉贈,可黛玉卻因是「什麼臭男人拿過的」而棄擲不取。她傾心愛慕寶玉,但決不容忍寶玉「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的戲言。黛玉的心本一塵不染,又豈容自己的情為俗流所玷。她的潔癖和葬花詞中的名句「質本潔來還潔去」正是這種個性的真實寫照,她以「誰同你拉拉扯扯的」、「作什麼這麼動手動腳的」來誡寶玉;以「寶玉雖素習和睦,終有嫌疑」來警自己。也正因如此,她流露真情時才坦蕩無忌。
在木石與金玉的婚戀糾葛中,黛玉單刀直入,直取寶玉之心,並因此而最終陷入重圍。
寶釵則不然,她是暗鬥。待選之事入賈府後便絕口不提,以致後人有「獻寶」、「自獻」之譏。寶玉銜玉而誕,來歷不凡,寶釵便屢屢聲稱與癩頭和尚搭邊。且不說那治咳漱(寶玉胎裡帶來一塊美玉,寶釵倒胎裡帶來一股熱毒)的海上方「冷香丸」,寶釵更有一盤曖昧的金鎖。「比通靈」一回寶釵故意逗弄鶯兒道出金鎖,說那八個字「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話到此處被打斷,但寶玉豈會不追問?薛姨媽又曾對王夫人等透露「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試想除了寶二爺還誰有玉)。究竟是給了字,還是給了鎖?還是先給了字,後擔心薛家買不起金器,遂又贈鎖?還是先給了鎖,但手笨不會刻字,遂令薛家自刻?這癩頭和尚可真是不嫌費事。薛家母女如此自相矛盾,只能令人疑心這金鎖系人工假造,是特為就寶玉之玉、營造「天配」的姻緣才有的。(金須經淬火加工方現光澤,終是人間煙火色呵)。
可惜寶玉並不認帳,雖也曾驚艷,但僅限於動了「羨慕之心」而已。寶玉交付了整個真心,「睡裡夢裡也忘不了」的是林黛玉。這份愛慕之意,連賈璉的小廝興兒尚一清二楚——「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冰雪聰明的寶釵又如何看不出來。「幸虧寶玉被一個林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唸唸只記掛著林黛玉」,「幸虧」二字何其勉強。
寶釵對寶兄弟看似無情——「總遠著寶玉」;賈母公然稱讚「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寶玉意出望外地看著她一笑,寶釵的反映是「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
但若果真如此,為什麼「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稱岫煙的碧玉珮為「富麗閒妝」的寶丫頭竟將象徵君上之歡心的紅麝串巴巴地籠在腕上,時刻提醒著眾人惟有她得到的賞賜與寶玉一樣?三十六回「寶釵獨自行來……意欲尋寶玉談講以解午倦」,並獨自坐在酣夢中的寶玉身邊為之繡了鴛鴦兜肚,此刻又如何不避嫌疑了?二十六回晴雯抱怨她「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這哪裡是「總遠著寶玉」?無怪乎連薛大傻子都說:「……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行動護著他。」
所以寶釵可以不睬黛玉的含酸刺諷,卻不能不在乎寶玉的「造次」,要麼反唇相譏,要麼勃然大怒。可是她的柔情警之和賢言規勸對寶玉都全無效力,反倒弄巧成拙,結果是連對僅有一面之緣的鄉村二丫頭尚念念不忘的寶玉竟將大觀園的第一等女兒薛寶釵歸入「國賊祿鬼」之流,漸漸與之疏遠生分,甚至於竟在夢中喊罵起來:「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生生不買帳。
好在寶釵一貫採用的是從長計議、迂迴包圍的策略。加緊外圍攻勢正是她的英明之處。在元妃面前的謙卑恭順;在賈母王夫人眾人面前的穩重和平與投其所好的「承色」;對襲人的高度重視和大力結交;見了奴才周瑞家的是滿面堆笑地問好;黛玉「連正眼也不瞧」的趙姨娘和賈環也受到過她周到的恩惠;王夫人的大丫頭金釧兒穿過她的舊衣服(自然非賞即贈);對黛玉湘雲更是用心良苦地籠絡感化。在「小惠全大體」一回中她已建立了黛玉等人無論如何也無法與之匹敵的佳譽和口碑。連不入流的下等廚役柳家的都道「這就是明白體下的姑娘,我們心裡只替他念佛」。此外還有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五十六回借平兒之口道出寶釵的心腹侍女鶯兒認了寶玉的得力小廝茗煙的娘葉媽做乾娘,這一位葉媽正是寶釵在承包活動中大力提攜推薦的人。
世事洞明所以滴水不漏,人情練達所以八面玲瓏。在這場收服人心的戰役裡,寶釵於不動聲色中兵不血刃地告捷。
黛玉連吃一兩燕窩也恐人多嫌,寶釵卻由賈母親自捐資為之過生日。大觀園抄檢眾人長驅直入瀟湘館,對蘅蕪苑卻敬而遠之,理由是「豈有抄起親戚家來」,看來黛玉是自己人了。但六十二回襲人分明說林姑娘「就只不是咱家的人」。而且,在四十五回的交代中,蘅蕪苑送燕窩的婆子是個聚眾賭博的大頭家,但事發之後卻並無一星半點責任。更有「嗔鶯吒燕」一回鶯兒的話:「別人亂折亂掐使不得,獨我使得」,雖然是有原因的,但那「一概不用送,等要什麼再和你們要」的命令式口吻何等體面、尊貴、有身份。——凡此種種,可知釵黛二人的真實地位和處境早已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元妃的賞賜為寶釵的「准寶二奶奶」地位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情敵林黛玉的「心下暗伏」是金玉姻緣終將大獲全勝的玄機。
(四)堪憐與可歎
只無奈釵黛離分之日,便是風流雲散之時。繁華過後成一夢,飛鳥終須各投林。
寶黛二人雖領略了纏綿繾綣的情中至境,然而至境的美不是凡夫輕易就能領略得到的,因為至境的代價也不是凡夫輕易就捨得付出的。「生不同人,死不同鬼」的林黛玉流盡情淚,魂歸離恨天。
寶二奶奶呢?寶玉不屑於「仙壽恆昌」,她自然也不能「芳齡永繼」,探春的判詞也同樣適合於她——「才自清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賈府無可挽回的敗落辜負了她的青雲之志;寶玉「莫失莫忘」的始終是黛玉,寶釵的「不離不棄」便成泡影,襲人的判詞也同樣適合於她——「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對寶玉的人她是暫得而終失。前方等待她的只是一出「挑盡寒燈半世淒涼」的悲喜劇。
黛玉、寶釵俱是花中第一品,但一個仙骨、一個凡胎;她們的遭際皆可歎堪憐,但一個亮烈、一個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