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對思想的批判 -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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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對思想的批判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創造了一個令人神往的大觀園。如何看大觀園和大觀園裡的人們。這一直是一些紅學家研究的熱點。觀點頗多,眾說紛紜。現將目前在紅學界中有影響、有代表性的觀點,摘其要者如下:

宋琪先生認為:"人間仙境大觀園","是諸艷聚居的伊甸園""大觀園是一個把女兒們和外面世界隔絕的一所園子,希望女兒們在裡面,過無憂無慮的逍遙日子,......是女兒們的堡壘,只存在於理想中,並沒有現實的依據。""大觀園本身代表一種理想"(注 1 )

余英時先生認為:"曹雪芹在《紅樓夢》裡創造了兩個鮮明對比的世界。這兩個世界我們分別叫它們作烏托邦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便是大觀園的世界和大觀園以外的世界。" "大觀園是《紅樓夢》中的理想世界,自然也是作者苦心經營的虛構世界。" "《紅樓夢》的兩個世界是乾淨與骯髒的強烈對比......""大觀園既是寶玉和諸姐妹的烏托邦、乾淨土..."(注 2)

馮其庸先生認為:大觀園"這是'地靈人傑'的世界,是少男少女們的樂園","大觀園兒女都以情作為人與人之間聯繫的主要紐帶,以才智和人性的完美作為人生的追求。同那個奸佞邪惡的現實社會相比,這恍然是別一天地的桃源仙境"(注 3 )

張錦池先生認為:"大觀園是賈府正府的世外桃源,...""太虛幻境是烏托邦......大觀園也是個烏托邦......"(注 4)。

筆者近讀紅樓夢,對此另有感悟,寫下來,求教於諸位專家前輩。

大觀園同賈府和外面世界不是"兩個鮮明對比的世界",而是賈府的一部分,始終受制於賈府;是現實世界的"縮影",時刻受外面世界的影響

伊甸園和桃花源是中外古代宗教和文藝創造的一個反映人們一種美好願望的烏托邦世界。它們的共同特徵之一是與現實世界完全隔絕的。認為大觀園也同伊甸園和桃花源一樣,與世隔絕,"是賈府正府的世外桃源",是作為一個同賈府"兩個鮮明對比的世界"而存在,這同書中的實際描述不符。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如果從文學創作角度上研究,自然是虛構的,現實中找不到大觀園。但作為偉大小說《紅樓夢》整個藝術作品的一部分,從其反映現實生活的真實性角度看,它同賈府一樣是個完完全全的現實世界。它在小說中同賈府是一個整體,是賈府的一部分,是完全受制於賈府的。首先,大觀園的建立和出現,是在賈府衰亡過程中,因元春封妃,而一時出現了表面的"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時,為元妃省親而臨時建造的。建造它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擺闊斗富"。這就決定了,它的"命運"同賈府的興衰是始終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大觀園的出現實際上是賈府在盛極而衰的過程中出現的"迴光返照",大觀園實際是賈府興衰的一面鏡子。賈府內部的矛盾鬥爭,腐敗和墮落無不通過各種渠道"滲透"進入大觀園,影響和干擾大觀園內的眾兒女們的生活。大觀園內的人和賈府的人有不可分割的聯繫。寶玉和黛玉二人同住在大觀園內,相距甚近,他們之間發生的愛情糾葛,卻時刻牽動著大觀園外面的賈母、王夫人、薛姨媽,甚至遠在深宮裡的元妃的神經。"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的矛盾鬥爭,實際是賈母同王夫人等人的曲折複雜的矛盾鬥爭,這種矛盾鬥爭的場所和人物是無法分清哪裡是在賈府,哪裡是在大觀園的。(注 6)。王夫人不住在大觀園,可是,怡紅院發生的大事小情,她一清二楚,怡紅院有她的"心神耳意"、她的心腹和"間諜"襲人。其次,桃花源裡是只有禮儀,沒有管理者,伊甸園連禮儀都沒有。而大觀園則不同,生活在大觀園裡的人們是受很嚴格的管理制度和禮儀約束的。賈府的行政管理者和大觀園的管理者,是同一個人,這就是王熙風。王熙風有一段時間生病了,就由王夫人任命身在大觀園的探春、李紈、寶釵三人組成的臨時"領導班子",統一代為管理賈府和大觀園的內政。大觀園中的眾女兒們不僅衣食住行、伏侍他們的丫鬟僕婦完全是由賈府供給的,就是她們的往來禮儀、晨昏定省等行為準則和一些禮儀活動,也無不與賈府相同或同步的。大觀園的眾女兒中的小姐們每日要到賈府進行晨昏定省,要參與除夕賈府的祭祀活動,要隨賈母、王夫人外出參加賈府同其它王公貴族間的應酬。大觀園內等級仍然是分明的,寶玉雖然有時"忘了"自己的主子身份,但不是始終"忘記"。他不高興了,可以踢丫鬟。慶生辰 "群芳開夜筵"的那天晚上,那些小姐和大丫鬟,要坐在炕上,小丫鬟則只能在地下坐凳子,等級制度在這裡表現是十分明顯的,並不全是"都以情作為人與人之間聯繫的主要紐帶"。大觀園中眾女兒們的"自由""歡樂"是有限度的。是建立在賈府這些封建禮儀制度的管理和約束的基礎之上的。書中多次寫到寶玉因病或裝病而臨時免除晨昏定省的樂趣,這裡一方面表達了寶玉對封建禮儀制度的反感,一方面也表現了賈府的封建禮儀制度對大觀園裡的人們的束縛和禁錮。再次,大觀園的小姐們並不都感到歡樂自由,黛玉甚至感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就是心胸闊達的史相雲,也有自己的苦惱。在凹晶宮前聯詩時(第七十六回)她對黛玉了說:"......說貧窮之家自為富貴之家事事趁心,告訴他說竟不能遂心,他們不肯信的,必得親歷其境,他方知覺了。就如我們兩個,雖父母不在,然卻也忝在富貴之鄉,只你我竟有許多不遂心的事。"至於大觀園內的奴僕丫鬟們的"自由""歡樂""平等"更是有限度的了。她們可能因主子的一時惱怒,無緣由地吃窩心腳(見第三十回、第三十一回)。主子們洗臉,她們要"雙膝跪下,高捧沐盆",讓主子們洗簌,如稍有怠慢,便要受到斥責。可見,說大觀園"是少男少女們的樂園" "女兒們在裡面,過無憂無慮的逍遙日子"並不準確。無論是奴僕還是主子,無論是丫鬟還是小姐,都各有自己的苦惱和不幸。人世間的喜怒哀樂,在大觀園裡的眾女兒們都有。大觀園不是脫離賈府的世外桃源,賈府的封建勢力始終是它的主宰。到頭來,大觀園終於隨賈府的衰亡而墟為衰草寒煙,眾女兒如殘紅落水,紛紛凋盡。誰能分清賈府的悲劇和大觀園中眾兒女的悲劇孰先孰後?

大觀園同賈府之外的外面世界,雖然沒有同賈府那樣聯繫的緊密,但也絕不是像桃花源那樣與外界沒有任何聯繫。眾兒女們雖然不能隨便到大觀園外面"旅遊觀光",但外面的"信息"還是可以通過各種渠道和途徑傳進大觀園的,影響大觀園眾兒女的生活和思想。寶玉和黛玉二人共同讀的《西廂記》等一大批"閒書"就是明證。這些代表了當時比較進步思想文化的書籍對寶黛二人的思想、戀愛均有很大的影響,這是不言而喻的。大觀園儘管管理很嚴,但民間象徵愛情的信物"繡春囊",卻也能流入園內。第二十七回,專門有一段描述外面精彩世界對探春的誘惑,她經常托能到外面各處"市場"去的寶玉買小玩藝兒:

探春又笑道:"這幾個月,我又攢下有十來弔錢了。你還拿了去,明兒出門逛去的時候,或是好字畫,好輕巧的玩藝兒,替我帶些來。"寶玉道:"我這麼城裡城外、大廊小廟的逛,也沒有見個新奇精製的東西,左不過是那些金玉銅磁沒處撂的古董,再就是綢緞吃食衣服了。"

從這段描寫看,寶玉經常走出大觀園,到外面的大街小巷去逛,大觀園對寶玉來說,不是與世隔絕的桃花源。大觀園是寶玉活動的一個主要場所,但並不是唯一的場所。他還可以參加薛蟠之類的人舉辦的宴會,聽唱淫穢下流歌曲,找妓女陪唱、陪喝,可以單獨會見戲子蔣玉函,還要隨賈政會親訪友,拜見達官貴人,等等(儘管,有些活動寶玉並不願意參加)。外面世界不僅影響著寶玉,也通過寶玉將這些信息帶進入大觀園,從而不同程度的影響大觀園內的眾女兒。

大觀園並非作為只有真、美、善的世界存在,也是一個真、美、善和假、丑、惡共存的統一體

伊甸園和桃花源的另一個特徵,就是那裡只有真、美、善,沒有假、丑、惡,而大觀園則不同,雖然大觀園內不少女兒有單純、天真、美好善良的一面,但從總體上考察,大觀園裡發生的故事充分證明,它又是一個真實的人間世界。在這些女兒身上,既有真、美、善的一面,又有假、丑、惡的一面。大觀園的存在,不過是作者曹雪芹為眾女兒提供一個展現自己思想性格的活動場所,是作者為了塑造典型人物而設置的典型環境。如前所述,這裡並沒有離開人世間,人世間有的自私、褊狹、陰謀等等不良品質以及功名利錄,得失榮枯,悲歡離合,種種情態,種種是非,種種同真、美、善相對立的假、丑、惡,無不在這裡或隱或顯,或明或暗,或大或小地表現和上演。這裡其實不過是人世間的曲折的投影或縮影而已。

大觀園真、美、善和假、丑、惡的矛盾鬥爭,有來自大觀園外部的,例如"叔嫂逢五鬼"中的趙姨娘,寶玉挨打和被蠟燭燙傷中的賈環等人的醜惡行徑。等等,自不必細說。單就內部的,也夠可以的了。寶玉有句名言"女兒的是水做的骨肉",這無疑是美好和純潔的代名詞。然而,就在這水做的骨肉的女兒中,發生的故事並不都是美好的。圍繞寶玉身邊這些丫鬟們明裡暗裡所表現出來的爭鬥較勁、忌妒使壞、嫁禍於人、奚落冷嘲等等,不能不說是十分激烈的。小紅只因在一次偶然中,給寶玉倒了一杯水,被抬水回來的大丫鬟秋紋、碧痕看見了,便遭到一頓無情的嘲諷,連在一旁的寶玉都說不上話。晴雯的命運是悲慘的,她是一個性格直爽,心地純潔,富有反抗精神,令人同情的女孩。但是,她也有另一面。她用那種叫作"一丈青"的細長的簪子,向墜兒手上亂戳亂扎的時候,不是給人一種十分凶殘無情 的感覺嗎!那花襲人為了保住自己的"准妾"地位,向王夫人告密時的巧言惑主,滴水不漏,細針密線,多麼令人感到不寒而粟,毛骨悚然!無怪乎一些不滿意襲人的丫鬟們竟當著她的面,管他叫西洋"哈巴狗"。讀罷這些,對寶玉說的"女兒是水做的骨肉"不能不產生懷疑。

還有,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綵蝶",作者在給我們描繪了一幅美少女撲蝶的有趣生活畫面的同時,也讓我們同時從寶釵機警巧妙的用"金蟬脫殼"的方法,嫁禍於黛玉的行動中,窺見了隱藏在寶釵靈魂深處的醜的一面。

清二知道人從人們存在的忌妒心裡,分析了大觀園中的矛盾鬥爭。他說:

"大觀園,醋海也。醋中之尖刻者,黛玉也。醋中之渾含者,寶釵也。醋中之活潑者,湘雲也。醋中之爽利者,晴雯也。醋中之乖覺者,襲人也。""小姐妒小姐,丫鬟妒丫鬟,是謂同床各夢。"(注6)

被一些紅學前輩們極力稱道的大觀園眾女兒們的那些吟詩論詩,猜謎行樂的場景,似乎是超功利的、極富審美情趣的。其實也不盡然。不僅她們的飲酒賦詩的活動形式是當時封建社會文人雅士們常有的一種聚會形式的反映,就是她們詠菊花詩的題目,據蔡義江先生的考證,也是有現實依據的,"完全是當時現實生活已存在著的一種詩風的藝術概括。與作者同時代人愛新覺羅·永恩(清宗室、襲封康親王)的《誠正堂稿》中就有'和菘山弟'的《菊花八詠》詩。其八詠詩題是'訪菊'、'對菊'、'種菊'、'簪菊'、'問菊'、'夢菊'、'供菊'、'殘菊',幾乎和小說中一樣。......可見,小說中的情節,多有現實生活為依據,並非作者向壁虛構。(注7)"詩言志""歌詠言"。大觀園內的吟詩論詩,也不例外。例如,在詠菊花詩中,寶釵的詩,一方面自我表白"珍重芳姿晝掩門","淡極始知花更艷",表達他作為一個豪門千金恪守封建婦德的矜持態度,另一方面,她沒有忘記藉機譏諷林黛玉:"愁多焉得玉無痕"。寶玉的詩中間二聯,可以對看作是對薛、林二人的評價和態度:寶釵曾被寶玉比作楊貴妃,則"冰作影"寫出了服用"冷香丸"的"雪"姑娘的個性特點。讚揚林黛玉為"玉為魂",她們在吟詩作賦中的摩擦和暗鬥,恐怕不能說都是美的吧!其中人性惡的一面也時有表現,只不過是在美的掩飾之下進行的而已。

論詩也是如此。薛寶釵是《紅樓夢》諸人中論詩較多的人,書中直接間接地寫她談詩論詩的地方多達六七處之多。如果仔細研讀薛寶釵全部詩論並同她每次談詩論詩的具體場合、具體人物聯繫起來綜合分析,就會發現她的所謂"詩論",不過是她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圓滑世故,虛偽奸詐,既討人喜歡又含而不露地表現自己的人格化展現。很難肯定地說她對詩的真實主張到底是什麼。例如,在大觀園題詠中。她在賈妃面前,稱讚連賈妃自己都認為不怎麼樣的詩是"睿藻仙才盈彩筆",表示自己再也不敢寫詩了;在湘雲面前,一會講"詩題也不要過於新巧",一會講"頭一件是立意清新",一會又講寫詩"原為大家偶得好句取樂";在黛玉面前講過兩次,完全不一樣,一次在第四十二回,單獨同黛玉講"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一次在寶玉在場又講"命意新奇";在眾人面前又主張"雅俗共賞"。當她得知湘雲聽說他們辦詩會"急的了不得",而家裡又總有幹不完的針黹活時,又說"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麼(指寫詩 --筆者),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用以安慰湘雲。在第50回,眾人承賈母之命在暖香塢制燈迷,她聽了眾人製出的燈迷後說:"這些雖好,不和老太太的意思,不如作些淺近的物兒,大家雅俗共賞才好".。這"雅俗共賞"也不是她的本意,讓賈母高興才是她"高見"的真意。最精彩的要算在第64回裡寫的她的談詩論詩了。一天,寶釵、寶玉、在黛玉處,當她聽到黛玉寫了幾首歌詠"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的詩時,寶釵立可借題發揮:

······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餘詩詞,不過是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

她和寶玉看完黛玉的詩以後,書中接著寫道:

寶玉看了,讚不絕口,又說道:"妹妹這詩恰好只作了五首,何不就命曰'五美吟'····· "寶釵亦說道:"做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狠延壽的,又有譏諷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後來王荊公復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 ;永叔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二詩俱能個出己見,不與人同。今日林妹妹這五首詩,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面了"。

與其說寶釵在這裡論詩,倒不如說這位女曹操在這裡演戲(更不能簡單的說曹雪芹在這裡是借寶釵之口論詩):其一,關於"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議論。這分明是對古史上有"才色"女子的否定,也表明對林黛玉尊崇古代有"才色"女子並題詠不以為然。再聯繫前面幾次詩會中黛玉的出色的詩才表現,也有對林黛玉持才的警勸。既然主張女子"無才",那還何談寫詩什麼"別開生面"云云。真是一石而多鳥!其二,當讀過黛玉的"五美吟"之後。在寶玉的極力讚賞下,她不得不隨聲附和,也說了"林妹妹這五首詩,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面"的話,這似呼在贊林黛玉,主張寫詩"命意新奇"。其實不然,她的話中有話,只有瞭解歷代詠昭君的詩,才能明白她這話的真正意思。從《紅樓夢》前後情節看,黛玉這《五美吟》,恰到好處地表現了黛玉的思想感情,對黛玉形象的塑造起到了其他手段無法起到的作用。自然是十分精彩的。但如果把它放到歷代詠昭君詩中評論(寶釵就是這樣作的),算不得"命意新奇",並且有明顯化用他人之詩的痕跡,寶釵引用二人的詩句,又是一石多鳥:除"不經意"地(她常常如此)顯露自己博學多才、通覽古今、對詩詞的造詣很高外,實際是講黛玉的詩並沒有"翻古人之意",算不得好詩,特別是對黛玉關於"紅顏薄命"的感歎,持不以為然的態度("莫怨春風當自嗟"),也含有對寶玉的駁詰。當然,這一切都是在談詩論詩中十分巧妙進行的。是在贊"林妹妹這五首詩""命意新奇,別開生面"的掩飾下進行的。--寶釵知識豐富。、言不由衷、虛偽狡猾的思想性格在這裡表現得栩如生。於是,一個美與醜統一於一身的藝術形象立在讀者的面前。

作者"創建"一個大觀園旨在批判陶令的"遁世思想"。表達作者積極的人生態度和深刻的辯證法思想

如前所述,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的最大特點是同桃花源 "形似"而"質"不同。那麼,我們進一步探討這樣一個問題:作者這樣寫的"其中味"是什麼呢?

研究問題要從實際出發。研究曹雪芹的創作思想,在現在沒有足夠的有說服力的材料的情況下,只能從分析《紅樓夢》一書描寫的實際內容出發,而不能憑一些"可能""大概""估計"之類的探佚、假說來討論問題。從《紅樓夢》全書描述的實際內容看,作者精心描述一個"形似"桃花源而"質"迥異於桃花源的大觀園,不僅是為了為他筆下的眾女兒創造一個可以充分展示她們生活,反映她們思想性格的"典型環境",更深層的意思是表達作者一種深刻的哲學理念:世界本無世外桃源。整個世界是一個整體,是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世界是一個真、善、美和假、惡、醜的統一體。"真的、善的、美的東西總是在同假的、惡的、醜的東西相比較而存在,相鬥爭而發展的"(注8)。世界沒有只有真、善、美而無假、惡、醜的地方。 希望有一個沒有假、惡、丑,只有真、善、美的世界只是一種天真地幻想,是地地道道的烏托邦。有人說曹雪芹在大觀園裡提出一種全新的社會理念,這實則是錯解了作者的意思,是未解"其中味"。曹雪芹"創建"這個大觀園的旨趣,不是想以此表達自己的某種"美好理想",相反,曹雪芹通過對大觀園的興衰過程的曲折性和必然性的描繪,含蓄地批判了世世代代一些人追求的"世外桃源"的"遁世思想"。曹雪芹是否熟悉外國的"伊甸園"無從考證,不敢妄下結論,但曹雪芹十分熟悉陶淵明的桃花源則是無須論證的。他筆下的大觀園看似桃花源,其實同桃花源有著本質的區別和不同。他創建了一個"形似"桃花源而"質"不同的大觀園。其旨趣不是像某些紅學家說的,是《紅樓夢》中的理想世界,表達自己的一種美好理想,相反,而是借此批判了陶令的"世外桃源"的遁世思想。這裡不過是用的一種春秋筆法而已。

陶淵明生活在魏晉的動亂年代,嚮往沒有剝削,沒有動亂,沒有君主,沒有醜惡的一種社會制度和生活,自然是可以理解的。他筆下的桃花源作為一種社會理想的藝術再現,本質上是一種社會文化思想的理想展示。這對飽受封建剝削和偽詐之苦的歷代人民(特別是文人)來說,無疑是一個永恆的誘惑。但它在實際上卻是一個永遠不會實現的烏托邦。從哲學上講,是不符合辯證法的唯心主義。世界是真、美、善和假、丑、惡的統一體。伊甸園和桃花源所反映的無矛盾,無假、惡、醜的大同世界,過去沒有,以後也不會有。桃花源反映的思想從積極方面看,它是對當時動亂、腐朽和黑暗的社會現實的否定和批判,有其積極進步的一面,但後世有"遁世思想"的人們(特別是在封建知識分子中間)又把桃花源作為自己"遁世思想"的依據和樣板。這就不可取了。我國歷史上一些進步的思想家和文學家,並不贊同陶淵明這種"遁世思想"。例如,唐朝的韓愈就有 "神仙有無何渺茫,桃源之說誠荒唐"的詩句(注9 )曹雪芹的偉大之處在於,他在《紅樓夢》這部偉大著作中,始終將人世間的真、善、美和假、惡、丑作為整個世界不可分割的對立統一的整體來 同時描述的,並且是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相互對比、相互映襯。這就使作品的生活真實和藝術真實,達到了高度的、完美的和諧的統一。使作品體現的辯證法思想達到了中國古代辯證法思想的頂峰。曹雪芹不愧為大文學家、大思想家,清末民初學者陳蛻要把《紅樓夢》放在"子部"(即思想家的理論著作),並稱其為東方"民約論",一點不為過。

遺憾的是,曹雪芹的這種積極的生活態度,這種深刻的辯證法思想,長期以來並沒有被一些紅學家們所認同和挖掘。反把被曹雪芹批判了的"遁世思想"當作曹雪芹要表達的一種美好理想。把曹雪芹自己所反對和批判了的東西,當作了曹雪芹自己所主張的,真是南轅北轍!曹雪芹在書中剛開始發出的"誰解其中味"的擔心,實乃是一種預見和遠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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