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的悲劇意蘊 - 紅樓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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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紅樓夢》的悲劇意蘊

曹雪芹創作《紅樓夢》這部蓋世無雙的文學巨著,「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直至「淚盡而逝」,其創作顯然是用生命書寫的過程。曹雪芹在經歷了由富貴墜入窮愁潦倒的生活,遭遇了大起大落的悲歡離合之後,以其更為敏銳、深刻而又複雜的人生感悟,毅然回歸現實,在清醒的悲劇意識觀照下,將《紅樓夢》創作成一個「悲涼之霧,遍被華林」[1]的悲劇。於是,《紅樓夢》的題材、主題、價值取向、寫作背景及表現形式都與《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前朝名著有很大差別,反映現實生活的深度和美學價值的發掘,更遠遠高出同時代的才子佳人小說,成為當時文壇及中國小說史上的頂峰之作。

縱觀《紅樓夢》,從作品的審美意蘊去探尋其中的悲劇內涵,在人生無常的感喟後面,全篇敘寫了兩種性質不同、審美價值各異的悲劇:「詩禮簪纓之族」、封建貴族世家自相戕戮、美醜同歸、興衰榮辱迅速更替的家族悲劇;以寶黛愛情為中心、以「金陵十二釵」為主體的諸多「異樣女子」命運不幸、「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女兒悲劇。不僅如此,全書在百年望族的繁華衰亡中體驗到人生的悲苦,在美的泯滅、情的落空中關涉著強烈的死亡意識。曹雪芹在其家世遭遇變故後,以悲憫的心態和冷靜的思考抒寫悲情,正是這種反思和感悟,使作者對悲劇發生的必然性和挽救的無望性進行毫不虛飾地描寫,在濃郁的悲涼氛圍中,作品完成了對時代悲劇和文化悲劇的揭示,並從繁華落盡、人生無常的感傷和悲歎中超脫死亡,從而喚醒生命意識,肯定生命價值。

一、人去梁空巢也傾

且看《紅樓十二支曲》中〔收尾‧飛鳥各投林〕: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紅樓夢》所寫的四大家族的家族悲劇,主要以賈府的衰亡過程為描寫對象。作者從家族的自我解剖入手,為這個赫赫揚揚已歷百世的「詩禮簪纓之族」作傳,詳細記述了康乾時期勳臣世家的日常生活,其中包括迎來送往、喪葬嫁娶,也包括福壽筵宴、權詐機變,深刻揭示了造成家族衰亡的真正原因,勾畫了這個百年望族興衰榮辱迅速轉遞的歷史圖景。清人二知道人有一見解頗為精闢:「太史公紀三十世家,曹雪芹只紀一世家。……然雪芹紀一世家,能包括百千世家。」[2]「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3],可謂罕見於世界文庫,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自古皆然。賈府自「水」字輩至「草」字輩恰好五世,「君子之澤」所以「五世而斬」,正如書中所言:「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這種深刻而理性的總結,真是一語破的。小說第二回中冷子興對賈府現狀及命運的分析可謂十分全面透徹的概括:

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劃者無一;其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作者借冷子興之口,從荒淫、奢侈到後繼無人,從物質基礎到精神世界,全面而深刻地道出了這個貴族世家的衰敗命運以及不可避免的家族歷史悲劇。

荒淫,是賈氏家族走向衰落的主要原因之一,作者對此予以毫不掩飾的揭露。秦可卿是書中最早了結其故事的薄命女,是書文最靠前的重筆特寫的人物。她與賈府男性之間有著微妙而曖昧的關係,其結果是懸樑自縊,「淫喪天香樓」,朦朧間昭示著這個貴族世家的墮落與骯髒。可卿一死,賈府的雲板從此傳出了深夜喪音。小說第六十三回,寧國府的老太爺賈敬去世,賈珍、賈蓉父子趕到鐵檻寺奔喪,「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進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啞了方住」,的確像孝子賢孫。可稍一有空,賈蓉便跑去和兩個姨娘打情罵俏,公然和丫頭胡鬧,醜態百出,令人作嘔,甚至恬不知恥地當著眾人面說:「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髒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流事,別討我說出來。」即便是素有「鳳辣子」之稱的王熙鳳之夫賈璉,也會趁著鳳姐做壽之便,不顧女兒出痘子懼不潔,便和僕人鮑二的妻子百般淫樂;後來見賈珍的小姨子尤二姐漂亮,又逼著尤二姐的未婚夫退親,瞞著鳳姐娶了尤二姐作妾。如果說賈蓉、賈璉的行為是被這個宗法家庭的太上家長賈母所謂的「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裡保得住不這麼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麼過的」理論所容許的話,那麼,「鬍子蒼白了」的賈赦竟讓老婆去母親賈母跟前討要丫鬟鴛鴦作妾,則表明賈府這個外表莊嚴的勳臣世家,不管容許不容許,從老到小都過著荒淫放蕩的生活。賈府的老奴焦大對府中這些無恥的現象曾痛恨地哭罵過:「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連生活於賈府之外的柳湘蓮也對賈寶玉說:「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可見,賈府裡的荒淫現象已是眾人皆知的事實。作者正是借焦大和柳湘蓮之口對這種荒淫無恥進行了深刻的揭露和抨擊。

奢侈,是作者著重展示的導致家族敗落的又一因素。這裡且不談賈府裡的老爺太太、公子小姐日常用度之鋪張奢靡,僅就秦可卿喪事和元妃省親兩事,便可見賈府奢華糜費之一斑。可卿出殯,賈珍「恣意奢華」,用的是一千兩銀子無法買到的棺材,還有一百零八位禪僧拜懺,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醮,一百二十人打雜,除此之外,又花了一千二百兩銀子買通內監為賈蓉捐了個「御前侍衛龍禁尉」的官銜。元妃省親,作者並沒有寫具體花費了多少銀兩,但光置辦花燭綵燈並各色簾櫳帳幔就耗銀二萬兩。一邊是「堆山鑿址,起樓豎閣」、大興土木地修建省親別墅,一邊是大量置辦珍飾古玩,元妃「看此園內外如此豪華,因默默歎息奢華過費」。奢華糜爛的生活使賈府終於到了「舊庫的銀子早已虛空,不但用盡,外頭還有虧空」,「東省的地畝,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昔日鐘鳴鼎食的賈府終於徹底敗落了。

後繼無人,是作者突出描述的致使家族悲劇發生的根本原因。老一輩的賈敬如行屍走肉,「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餘者一概不放在心上」,結果白白送了性命。賈赦妻妾成群,作威作福,恣意享樂。年輕的賈珍、賈璉、賈蓉等更是不肖子孫、「垮掉的一代」,他們本可以勵精圖治、拯救賈府於危機,卻不學無術、沉湎於酒色、頹廢墮落、絲毫沒有廉恥,甚至挖本家族的牆腳。在賈氏家族的男性中,只有賈政似乎是個「端方正直」、「謙恭厚道」的人物,但頭腦古板,迂闊而無「齊家」之能,除了板著面孔訓斥寶玉甚至大加笞撻外,對賈府江河日下的局面也是一籌莫展。賈府中唯一有靈性的男性寶玉,卻「行為偏僻性乖張」,既鄙視功名富貴,把科舉考試譏諷為「釣名餌祿之階」,又把那些追求功名仕途的人痛罵為「國賊」、「祿蠹」,不但痛恨那些「濁沫渣滓」的男人,鍾愛那些聰明靈秀的女子,而且還一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傳統,追求以個人情愛為基礎的愛情,以至於最後與家庭決裂而出家為僧。可以說,一代勳戚貴族之家的後人中,沒有一個可以承擔起重振家族基業大任的兒孫,「一代不如一代」的形勢只會為家族悲劇的發生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賈府在這些兒孫們的荒淫墮落、奢靡揮霍、反叛背離中走向了末日。雖然,賈府勢敗後又有晚輩重孫賈蘭、賈菌一干人「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可謂出將入相,賈蘭的母親李紈也一時成了「帶珠冠,披鳳襖」的誥命夫人。然而性命「無常」,緊接著便是「昏慘慘黃泉路近」,這當然不是李紈,而是賈蘭們,想來他們的死「慘」得很。李紈喪失獨子,到頭仍是「老來貧」。至此,賈府子孫「挽回」家道的最後一線希望徹底破滅,賈府終究還是無人「可以繼業」,這個詩禮簪纓之族的一場人間悲喜劇終於落下帷幕,「運終數盡,不可挽回」!

當然,作為曾經生活於此環境中的作者,曹雪芹在如實地再現家族悲劇發生的全過程並客觀揭示其產生的原因時,對家族悲劇命運也充滿了悲憫和哀挽之情,因此,在作品中也試圖塑造幾位可以「齊家」的女性,採取一些補救措施。鳳姐治喪、探春理家,皆是作者為搖搖欲墜的賈府推出的補救之人與補救之藥方,但是,作者也冷靜地寫下了賈府補救無望的結局。鳳姐的才幹雖是「男人萬不及一」,可是她在大刀闊斧地治亂治弊的同時,也弄權鐵檻寺,收受賄賂,肥己害人,這說明她的本質與賈氏家族中的男性並無區別。探春確有「補天」之志,她的開源節流等一系列改革措施也的確顯示其識見與才幹,但庶出的身份決定了她不可能擁有鳳姐那樣的權威和地位,補救之方不僅沒有扭轉危機,卻使內部矛盾更加激化,以致一發而不可收,節省出的四百兩銀子對於賈府龐大的開銷來說,也只是杯水車薪,根本無法緩解入不敷出的局面。治理大觀園的初衷卻招致大觀園被抄檢,大觀園從此蕭疏衰敗下去,「興利除弊」只能獲得失敗的記錄。作者非常清醒地寫出了他不願見到但又不能迴避的事實:「金紫萬千難治國」的賈府爺們固然是一群廢物,「裙釵一二能齊家」的期望,也不過是一場夢。於是,貴族之家整體毀滅的悲劇不可逆轉地上演了:元妃薨逝、寶玉瘋癲、黛玉魂歸、探春遠嫁、賈府被抄、迎春故世、賈母逝去、鴛鴦自盡、惡奴招盜、妙玉遭劫、趙姨娘中邪、王熙風死去、惜春出家,最後寶玉也離家出走,做了和尚,真正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至此,作者的悲憫、哀挽之情已完全化為清醒的悲劇意識,毫不諱飾地完成了對「一個真實家族中所發生的真實的一切」的描述。

二、紅消香斷有誰憐

女兒悲劇,是以寶黛愛情悲劇為中心,以「金陵十二釵」為主體的一群青年女子的人生悲劇。《紅樓夢引子》云:「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這是「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的千古情殤,它以注重「發洩兒女之真情」而具有超塵脫俗的獨特的審美價值,所以女兒悲劇又可謂是以愛情婚姻命運為主的悲情世界。《紅樓夢》開篇敘述創作緣起時,作者曾宣稱本書「其中大旨談情」,而且又重在為情中女子昭傳;第五回寫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作者以飽蘸血淚之筆創作了眾多的判詞和《紅樓夢》十二支曲,對以金陵十二釵為代表的年輕女性的品貌才智與其悲劇命運之間的反差進行了象徵性、隱喻性的描述與暗示,並定下了『悲金悼玉』和『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基調」[4]。

「悲金悼玉」又稱「懷金悼玉」,主要圍繞寶玉與黛玉「木石前盟」的愛情悲劇和寶玉與寶釵「金玉良緣」的婚姻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形成呼應。地位卑下的丫環、女伶,他們無力把握自己的命運,其悲劇自然不可避免:「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晴雯,因「風流靈巧」而遭人譭謗,抱屈而亡;「枉自溫柔和順」的襲人,自覺地信守封建禮法,卻也是「空雲似桂如蘭」。其他如司棋、鴛鴦、芳官等,或因情被逐後自撞身亡,或不屈淫威自縊而死,或被迫「斬情歸水月」,沒一個有好的結局。身份高貴的公府千金們也沒能因地位高貴而把握住自己的命運,且不說為情而死的黛玉,「金玉良緣」的犧牲品寶釵,其他人也莫不如此。元春貴為皇妃,「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於宮廷政變中暴死,賈府隨即大禍臨頭;迎春誤嫁「中山狼」,婚後一年便被惡夫折磨致死;探春雖有齊家之才,卻不幸生逢末世,遠嫁海隅,猶如斷線的風箏,一去不返;惜春「勘破三春景不長」,出家為尼,緇衣乞食;湘雲儘管「廝配得才貌仙郎」,但「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重現「幼年時坎坷形狀」。總之,悲劇而展開。寶黛之戀「把異性之間的情感昇華為詩意的、《紅樓夢》的女兒悲劇構成了一個無可逃遁的命運之網,無純淨的美感」,「給人世留下了深長的感動」[5]。他們的愛情雖有「木石前盟」的神秘色彩,但的的確確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美好的心靈之約、知己之愛,有一股獨特的道德淨化的精神力量,是作者心目中完美的人性體現。他們的愛情不同於以往才子佳人小說中貧乏的郎才女貌式的愛情,而是昇華為真正的個性覺醒。他們相互瞭解、相互體貼、相互尊重,靈魂契合,共同藐視封建禮教、宗法綱常,共同追求至真至純的情感,因此這樣的愛情既有悖於封建禮法,又超出了家族利益規範,具有超越時代的叛逆色彩。寶玉厭惡八股文,「無材可去補蒼天」,無法和當時流行的仕途規則相容,「行為偏僻」,「重情不重禮」,想法癡呆執著,而且黛玉無「德」無財、孑然一身、羸弱多病、「孤標傲世」,二人的婚姻只能使他成為「於國於家無望」的人,直接關係到賈府的中興。因此,封建家長不得不選擇「德言工容」俱佳的薛寶釵作為寶二奶奶的人選,戕殘了寶黛之間的至愛真情,成就了「金玉良緣」,也釀成了寶玉與寶釵無愛的婚姻悲劇,因為寶玉雖曾對寶釵有好感,可存在嚴重的思想隔閡。黛玉魂歸離恨天,寶玉抱恨終生,寶釵婚後冷落而難堪,並未從「金玉良緣」中得到幸福。沒有婚姻的愛情悲劇「木石前盟」和沒有愛情的婚姻悲劇「金玉良緣」,可謂《紅樓夢》大悲劇中極為重要的悲劇成分,正如《終身誤》曲所唱:「空對著,山中高土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紅樓夢》中的群釵,是幅「百美圖」,她們是青春、情愛和美的象徵,「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林黛玉與薛寶釵的悲劇二者合一,恰好代表了這些「異樣女子」們的悲劇命運,「釵黛合一」實乃「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縮影,而這兩位身份尊貴的侯門千金尚且如此薄命,其他女子的不幸命運將何以堪!作者用自己的血淚之筆,對她們被毀滅的悲劇命運重點加以描繪和哀悼,充滿了人生感和命運感,滲透著強烈的情的落空意識,與《紅》曲收尾「落了論貴賤尊卑、強弱順逆,全部陷沒其中,最後真正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隨著大觀園這方理想的樂土在賈府家世利益的干預下變為一座大花塚,紅樓女兒的青春悲歌以及從中折射出的悲劇美便隨之令人傷情、痛掉、回味、反思,賦予作品以卓爾不群的時代高度和蘊涵古今的歷史深度。生命不因死亡而無價值,真情不因悲劇而失魅力。《紅樓夢》啟示著人生意義的內在矛盾和多重追憶,永遠感動著無情世界中有情的人們。

以寶黛愛情為中心,為「千紅萬艷」的命運而歌哭的女兒悲劇,不僅是個體生命的悲劇,也是中國封建社會歷朝歷代所有青春、情愛、美和一切有價值的生命的悲劇。作者將其納入家族悲劇的框架,都是在家族環境中發生,隨著家族的衰敗而發展,最後與家族的滅亡一同結束,層層展示出青年女子們在各自不同的遭際中被摧殘、被扭曲、被蹂躪、被毀滅的全過程。在遭遇家世變故後,作者已清醒地意識到腐朽家族連同其中的美好事物一同毀滅的悲劇已無可挽回,於是便以直面人生的勇氣和徹底的悲劇意識,讓所有的美與醜、善與惡最後同歸於盡,而造成這些悲劇的深層原因,便是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人們頂禮膜拜的封建宗法制度、封建綱常名教以及封建文化下形成的思維定勢和習慣心理,這是作者面對那些被埋葬的無辜的肉體和靈魂,對社會結構和無孔不入的傳統文化心理所發出的血與淚的控訴。

三、悲涼之霧鎖紅樓

魯迅曾言:「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纏綿倒是還在其次的事。」[6]《紅樓夢》之所以具有震撼人心的悲劇力量,還在於家族悲劇和女兒悲劇這兩種不同性質的悲劇構成了《紅樓夢》整體悲劇的主幹,而整體悲劇所承載的審美意蘊要遠遠超出每一種性質單一的悲劇。《紅樓夢》的作者在經歷和觀察了花柳繁華、溫柔富貴及榮辱無常的歷史與現狀之後,徒然夢醒,帶著無奈和辛酸完成對悲劇的追憶與創造。曹雪芹對悲劇的演繹始終帶有末世的情懷,它不僅全面展示了公府侯門、貴族世家其家族命運無可救藥的「末世」特徵——腐朽、寄生、享樂、墮落,也敏感地捕捉到了這個末世中滋生的新生事物——由「兒女之真情」、如歌般的青春韶華所讚頌的平等、自由、人性和博愛。但末世時代,當腐朽勢力還相當強大時,往往會扼殺新生的萌芽。於是,悲劇的時代造就了時代的悲劇。

然而,當我們從作者的審美視點透過現象去探尋其本質,便會發現,《紅樓夢》中並非所有的悲劇都是惡人作梗或是前途的迷惘,賈府更是「體仁沐德」、時人稱頌的「富而好禮之家」,紅樓女兒亦各有造化。相反,有許多悲劇都與時代因素關聯不大,正如王國維所言:「金石以之合,木石以之離,又豈有蛇蠍之人物,非常之變故行於其間哉?不過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而已。」[7]而「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當指中國幾千年來積澱而凝固下來的傳統文化。這種文化以倫理為本位,以封建主義的孝道作紐帶,把個人、家族、國家聯繫起來,在強調個體與社會交融互攝和個體對宗族、國家的義務的同時,也造就了個體逆來順受、自我壓縮甚至失去自我的人格,而失去自我的個體便會自願、自覺地服從於宗法社會的倫理道德規範,淹沒個性,充斥著奴性,喪失了與生俱有的自由、平等觀念。這種倫理文化造就符合其規範的個體生命,可並不放過他們,最後這樣的生命連同那些鮮活的、要人格平等、要人權的生命一起,被這種文化無情地吞噬,成為封建名教綱常祭壇上的犧牲,這是文化的悲劇。倫理文化已成為根深蒂固的超穩定的文化結構和社會心理,《紅樓夢》中的許多悲劇尤其是女兒悲劇則撕開其表面溫良的面紗,將這種文化悲劇昭示於天下。無論是迎春的善良懦弱、逆來順受、最後被惡狼般的丈夫折磨致死,還是寶釵的自覺嚴守禮法,成為典範的「淑女」、最終也沒能擺脫「金簪雪裡埋」的淒苦的命運,她們的悲劇都是倫理文化造就的典型的人格悲劇。從審美文化的大走向來看,《紅樓夢》這部偉大著作之所以獲得如此空前的成就,還應歸功於作者所採取的這種徹底而全面的文化反思態度,正如有學者指出的:「它裡面所貫穿的整體思想,不論是積極面還是消極面,都是在對傳統文化整體把握基礎上的再認識、再運用和再提高,它既是一種有選擇的繼承,又是自己的巨大創造。」[8]

與此同時,在家族悲劇和女兒悲劇等由小說故事層面而展開的整體悲劇的外圍,還包裹著一層揮之不去的思想形態上的悲涼之霧,那就是強烈是死亡意識。《紅》曲《聰明累》有兩句:「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人類從無到有,又從有回歸到無,這本是自然生命的法則,生命的個體更是這樣。在自然的輪迴中,生命本已脆弱不堪,而當生活處境突遭巨變,「呼喇喇似大廈傾」,死亡便伴隨著相關意識在相當一段時空內越發瀰漫開來。曹雪芹並不迴避死亡,他在書中所極力推崇的異樣女子,其善其才其智其癡其品其貌,無不獨標一格,各領風騷,令人可親可近,可欽可敬。這些秉山川日月之靈秀而生的「水作的骨肉」,都應青春永駐,紅顏長存,至少她們的精神風骨不能由於各種原因而「使其泯滅也」。而事實恰好相反,在曹雪芹所觀察和經歷的生活中,在書中按照生活邏輯所描寫的環境中,這些女性大都是在曇花一現中了結悲劇性的人生。賈寶玉因秉賦石頭的自然本性,常常有「失家」的感覺,年紀輕輕,卻時常對未來生活懷有一種莫名的惆悵感,對死亡既懷有一種強烈的恐懼,又懷有一種強烈的渴望。情和死,時常在他心中有著激烈的較量。這種由死亡意識帶來的形而上的體驗常使寶玉於熱鬧處忽感一股悲涼,於是有了他對元春省親的冷漠,有了死後化煙化灰以及出家當和尚等等奇思異想與奇談怪論,有了哀婉感傷的《紅豆曲》,有了死亡的預言,公開他的死亡觀,反對「文死諫,武死戰」。擁有女兒們的眼淚也是寶玉人生最大的快感,卻時常「多情反被無情惱」,這難免又使他想到死,想到「不如歸去」。這一切無疑是靈石在歷經人生甘苦後對自然的回歸,面對無情的現實,他不能不產生幻滅感。林黛玉也在繁華中體驗了人生的悲苦,「多愁善感」中已包含了死亡意識。未入紅塵前,絳珠仙子已立下死亡的誓言:「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這就命中注定黛玉不是為了享受繁華而入世,而是體驗情之悲苦中的一種死亡期待,請看《葬花詞》「明年閨中知是誰」、「花魂鳥魂總難留」、「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死的渴望何其強烈!沉重的生命悲劇感掩藏不住曹氏被毀滅了的生命理想。這些看似厭倦塵世的悲觀情緒,實際上是以一種特殊的思維和特殊的表達方式在死亡的境界中實現情感的昇華,更彰顯生命的魅力,從而在精神中獲得永生。

悲劇美是一種感傷的美。在王國維的審美視野中,《紅樓夢》是真正意義上的悲劇中的悲劇。這種由時代、文化乃至生命折射出的整體悲劇是作者夢醒後的徹悟,作者在清醒的悲劇意識觀照下進行的悲劇創作,較明清才子佳人小說的大團圓結局,更具有震撼人心的悲劇美。這樣的大悲劇感傷而不頹廢,執著而又超越,深刻崇高而又魅力無窮,具有永恆的、普遍的探索價值。《紅樓夢》的悲劇內涵永遠也說不完,正如作者所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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