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走後怎樣?」這是魯迅先生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在北京女子師範學校演講時所作的一個話題。其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唐朝詩人李賀在臨死的時候對他母親說:「阿媽,我夢見上帝造了白玉樓,叫我做文章去了。」當時魯迅先生還講:「一個老的一個小的,一個死的一個活的,死的高興的死,活的放心的活。說謊和做夢,在這些時候便見得偉大。」
這樣的夢在古時候很多人都曾做過,比如說還有王勃,以及歷史上一些困頓的才子和薄命的佳人……當然這裡面更多的是後人的附會,或者不忍於無限的才思和青春的紅顏隨著時間的流逝和夭亡的肉體一樣匿跡。於是幾千幾百年來也就有了這樣一些奇怪的夢。但是夢中的寶玉醒來卻看見諸多死亡,茫茫的一片雪地裡,也就有了寶玉的出走。
如果有真正的四十回,寶玉可以不走嗎?甚至可以像我們今天大多數人一樣,即使是被年輕時不羈的夢想所遺棄,照樣陞官的陞官,離婚的離婚,待到週末連腳丫子也閒下來的時候,便美滋滋地沉入黑甜,在夢裡極盡上天入地的能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至少到老了還有著什麼退休三保沉甸甸地攥在手裡。至於有了這位一向善識大體的寶姐姐在側,閨中想必是不會寂寞的。但是曹雪芹是不會這樣輕易地就落入前人的俗套的。前八十回裡的寶玉,也就在一次次花開花謝的春景裡證得了人生際遇裡的許多大悲哀。而曹雪芹呢?也正如金聖歎評批林沖的那樣「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都使人怕」。於是蔚然大觀的一部紅樓,「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曹雪芹雖死,但卻伏下了那麼多草蛇灰線,一步步直往著寶玉的腳背上趕,寶玉怎麼能不走呢?
但寶玉走後又怎麼樣呢?按照高鶚的說法,毗陵驛頭的大紅斗篷輕輕一展,轉身悠悠幾拜便算是換了父母的養育之恩,從此以後,便隨著癩僧跛道,「歸彼大荒」,再也不過問人間的是非恩怨了。但這和曹雪芹的原意畢竟是有一些出入,據脂批所留下的一些蛛絲馬跡來說,寶玉是做了乞丐,又做了和尚。
做了乞丐,不管天道如何輪換,世事如何無常,至少人生還是有希望的,還想能在別人的同情心裡繼續生活,不願意被明天餓著的肚子「咕咕」叫醒的,在肉體還沒完全腐爛之前,怎麼樣也得想辦法留下一口殘喘。做了和尚,雖然也有不少人是圖著佛門清淨去混口飯吃,但是從前八十回裡鐵檻寺裡那個勢利的老尼姑來看,佛門也不是避世者眼中的真正天堂,那裡的飯也並不一定就能夠輕鬆地吃到;而還有一些人出家並不是為了吃飯,是要整日打坐在菩提樹下修成一顆大菩提用來普渡眾生。但這些都和寶玉扯不上任何關係,他是因為夢醒了無處可去,然而覺醒的心又不能當飯吃,這實在是有些無可奈何。
所以寶玉做了乞丐或是做了和尚,都不算是結局,最多也僅僅是多上兩條能夠逃避的道路罷了。即使是有時更深沉地感到內心的苦痛終於連飯都不想吃了的時候,不可迴避的就只有死亡。幸運的是曹雪芹死在了這種結局真正來臨之前,也就給寶玉留下無限的空白和希望,而我們今天所能夠深深領略的這個夢也就遲遲沒有醒來的時候。於是「背著罵詛」的高鶚大約覺得走比永久的安息更像「活著」,所以末了就讓一僧一道夾著寶玉一陣狂走,這樣賈府的老老少少也就少流許多眼淚……至於我們呢?也不用切切地想到他的死,更不用想到他是否還會回來跟著我們一樣。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也就這樣輕輕鬆鬆地放回了原處,豈不妙哉!